富贵险中求
潘佳营●著
他的帐户在昨天闭市前总值十四万元左右,没想到今天一开市就暴跌,到目前已经剩下不到十万元。他后悔昨天没在骤升后及时抛出,致使今天股市开市后,他就患得患失,神情紧张,完全失去了主动。半个多钟头来,他不知有多少次想把心一横,提起食指往鼠标上的那个左按键恨恨一敲,便能把那些股票买进。无奈他就是下不了决心,深怕万一成交后,股市继续下跌,他可就真的倒霉了。
过去半年来,一家又一家与互联网有关的高科技公司不断地上市,掀起一股抢购浪潮,使道琼指数在短短的半年内就扬升了三千点,这种涨势可说是史无前例。可是,最近两星期来,股市却一直波动得很厉害,牛熊两派的分析员在电视上时有争论。牛派认为高科技所带来的资讯革命还处于上升阶段,这意味着那些高科技公司的股票还会继续升值。熊派则认为目前的股市已经高到不能支撑的地步,美丽的泡沫就要爆破,股市的暴跌是逼在眉睫的事。
害怕股市继续下跌,又想扳回今早的损失,这两种心理不断把老赵撕扯着。他的额角上渐渐地渗出了汗珠子,手心也变得黏嗒嗒的。
正当老赵把视线集中在荧光屏上、心中却火燎火烤时候,办公室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老赵额头上好像多长了一只眼睛似的,马上知道是老板来了。他即刻采取应变的措施:口中一面应付着与老板打着招呼,两手却像条件反射似的作了几个飞速的动作。等老板进来时,老赵刚才用来做股票买卖的视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荧光屏上已经显示出一个填满实验数据的视窗。
老板进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向他了解一下昨天的实验情况。这是老板一向来的习惯,老赵早已摸熟了这点。因此,每逢做完实验,老赵总是争取在当天就把实验数据整理好并存放在电脑里,有备无患。现在老板既然来了,老赵便藉着荧光屏上的数据,胸有成竹地解释了一番。老板听完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又交代了接下来的工作,便起身离开。
老赵目送着那头发半白、背后已经有点倚偻的老板步出办公室,肯定他不会再突然回转身走进来之后,便又以娴熟的动作,上网继续从事刚才被打断的炒股活动。
几秒钟之后,那个熟悉的视窗又出现在荧光屏上。老赵定睛一看,不免倒吸了一口气:刚才想买的股票已经大幅度回升了!要是他在早些时候把它们买进,现在就已经能扳回一部份的损失了。
“ 他妈的 !这老家伙早不来晚不来 , 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来!” 老赵忍不住破口骂了一句。碰上倒霉的事能找个出气筒,有时候是颇管用的。果然,骂完之后,他心里马上松了许多。
可惜这种情况并不持久。老赵的头脑毕竟生得太灵活,使他很快又回想起在老板进来之前他有大把时间可以把那些股票买进,怪只能怪他自己患得患失,下不了决心。想到这里,老赵又忍不住冲口而出:“他妈的!”
这次骂的是他自己。
老赵虽然不是长着三只眼睛的超人,可是头脑却转得比一般人快,因此自然很快就被卷进了这股热潮。经同事稍加指点,他很快就搞上手,开始了网上炒股的玩意。
起初,他由于对情况不太熟悉,便小心翼翼地从稳当的大公司的股票买起。可是,就像许多新手一样,他很快就觉得那样的买法甜头太小、太保守,便逐渐转向风险大、赢利高的小公司的股票。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句话虽然古老,用在老赵这些新手身上,却还是新鲜不过。
与此同时,老赵还绞尽脑汁,努力磨炼自己的买卖技巧,期望有朝一日能将钞票成堆成堆的耙进来。最初,他遵循量入为出的原则,把每月剩余的钱存入帐户,用自己的钱来买股票,心安理得。后来,经过细心研究之后,他觉得这个方法太蠢太笨,便开始用帐户的存款作抵押,开始搞起买空卖空来。
老赵博士毕业后就一直在一间咨询公司工作。这间公司向附近一个联邦政府的研究机构承包项目,他的薪水靠的是一两年就要更新一次的研究经费。作为一个外国人,他觉得这样的工作没有保障。不过,以他的身份和专业,他唯有先耐心的在这类咨询公司工作,直挨到自己成为美国公民了,再申请到联邦政府的研究机构去。到了那个地步,他就算挣到了一个铁饭碗。可是,单成为公民就要五六年的时间,他的路还长着呢。
有一个时期,他很想把心一横,辞职去开间餐馆,过过当老板的瘾。不过,一想起过去在餐馆打工那种累垮人的经验,他又犹豫了。自从上网炒股票后,他的心反而踏实起来了。他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便迫不及待地想在股市上捞一笔。
老板离开之后,老赵又继续在网上观察了一阵。他发现回升后的股市基本上保持稳定,而昨天闭市前购买的那家新高科技公司的股票也已经回升了。看来,今早的波动只不过带来一场虚惊罢了。这么一想定之后,老赵便安心下网,开始为下一天要做的实验作些例常的准备工作。
下班前老赵又上网查看了一下,发现股市还是保持稳定,不必采取任何应变的措施。于是,他便取下挂在办公室门后的夹克,一面走一面穿上。他心里觉得很轻松,一部份原因是下了班的缘故,另一部份原因是庆幸今天的股市有惊无险。
入秋以来,北卡罗莱纳州的天气一直是颇暖和的,这几天突然受到来自中部大平原的寒流的侵袭,气温一下子就降下来了。老赵抬头一看,发现停车场边上那片小树林的叶子又稀疏了许多。几天前,那片树林还是五颜六色的,在阳光下显得鲜艳夺目。现在,那些鲜艳的颜色已经为暗褐色所取代,而一些光秃了的枝桠也显露出来了。看来,秋天的气数将尽,冬天的脚步声已隐约可闻了。
老赵打开了车门,跨上他那部比一般车子高出一个车顶的吉普。这类车子过去只有蓝领阶级才愿意买,有粗旷实用、车身高、可在崎岖的路上开行、必要时可以四论驾驶的优点,也有耗费汽油、高速拐弯容易翻覆的缺点。曾几何时,这类车子竟然成了抢手货,车价直线上升,成为车主的一种荣耀。
老赵并非赶流行的人。不,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正怀着忐忑的心情朝“知天命”行进。“赶流行”这个词儿,不知几时已经从他的词典中跑丢了,再也见不到踪影。他买这类车子,归根究底只有一个原因:他看上这类车子粗旷的外型。这或许与他的性格和长相有关:他身材高大,眼细眉粗,笑起来露出两颗离得很开的门牙,一副老粗的模样,在气质上与这类车子一拍即合。
上了车,老赵把夹克上的拉链拉下一半,伸手到前襟的袋子里取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刁在嘴里,又把香烟包放回衣袋里。随即他把身子向左边一歪,伸手进右边的裤袋里掏了一阵,摸到了打火机,取出来凑到香烟前,嚓的一声把香烟点上。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在嘴里含了几秒钟,才慢慢把它们从鼻孔和微开的嘴里吹了出来。就这样吞云吐雾了一阵之后,老赵觉得周身上下都舒服透了。
自从二手抽烟的害处被肯定之后,美国绝大多数的办公楼都采取了禁烟的措施。老赵在上班时间碰上烟瘾发作,便会到办公楼的后门口站着抽一根。虽然这样抽烟很不方便,甚至有点委屈,但老赵从来就没想到要戒烟。
他不是不知道抽烟的害处,只是他抽烟的时间太长,戒起来太困难。况且,对他来说,抽烟也不见得完全没有好处:一支烟在手,老赵的思想往往就能从日常生活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有如天马行空、腾云驾雾。用老赵自己的话说:抽烟给他带来的心里健康远胜于对生理的危害!── 当然,他只不过是在不知不觉中给自欺欺人这个词儿加上新的定义罢了。
他在通衢大道开了一小段,便转向高速公路。他在加速道上踩下油门,开了左讯号灯,让车子融进飞奔前进的车流里。记得他刚来美国时,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高速公路的优良和四通八达。就以他眼前这条高速公路来说,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一直朝西开,越过本州西部的阿伯拉契安山脉,穿过广袤的中部平原,再翻过西部的洛基山脉,直开到西海岸去。老赵很喜欢开车,特别是在高速公路上开着一辆高高在上的吉普,更给他带来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在高速公路开了大约十五分钟,来到他熟悉的出口。左拐进一条四线大道,再右拐进一条小路,他终于来到他的住宅区的入口。这是一个中上阶层的住宅区,大约有百来栋独立式的房屋。虽然房屋设计各有不同,但格调上都很和谐,屋前一律有一块修剪整齐的绿草坪,在形形色色的灌木及乔木的衬托下,使房屋显得高贵大方。
老赵以慢速度开了一小段路,向右拐后又向左拐,终于来到一栋浅蓝色两层楼的华美的洋楼前。他拿起遥控器,对着暗藏在墙角的接收器的方向一按,车房的铁门便慢慢升了起来。老赵把车子停进车房,打开侧门进了屋子。
他太太在附近一家饮用水处理中心做化验工作,要半小时后才能回到家。老赵上楼去换了衣服,顺便查看儿子是否按时坐校车回家。他儿子今年十三岁,正处于不愿跟父母多说话的时期。他探头看了一眼,发现儿子正在房里做功课,和他招呼了一声后便下楼去准备晚餐。
由于老赵经常比太太先到家,所以晚餐经常由他开头来煮,等太太回来后再由她接力。
他取出电饭锅,量了米,放上适量的水,就插上插头,按下锅上的开关。他又在煤炉对过的台子上找了一下,没看见太太留下任何条子交代今晚要煮的东西。于是,他打开雪柜,发现大碗里浸着两块洁白的豆腐。
“来个酱油豆腐吧!”
下定主意后,他拿起搁在煤炉上的炒锅,用水洗了一下,又放回原位,拧开火头。又从冰箱的小抽屉里取出两瓣蒜头,在占板上用刀边一压,去掉皮,用水冲一下,以大厨才有的那种快刀手法把蒜头剁碎。他拿起占板,用刀边把碎蒜头唰的一下拨进了炒锅。这时炒锅里原有的水滴已经被热起来的炒锅烘乾。他从煤炉旁的小木橱里取出菜油罐,倒了少许进入炒锅,快速搅了一下,以免让蒜头黏在锅底。他又把两块豆腐并排放在占板上,打横一刀,变成四块,然后各直下三刀,横下三刀,原本的两块大豆腐一下子变成了六十四块小豆腐。他拿起占板,用刀边一拨,六十四块小豆腐便落进了炒锅。热锅碰到冷豆腐,免不了哧的抗议了一声,还生气似的出了烟。他没管那么多,快速搅了几下,撒下一把盐,倒进一小杯水,再摇进几滴酱油,盖上盖子。一分钟后,蒸汽和味道从盖子的边沿漫了出来。他打开锅盖,提起炒锅,拿起勺子,把煮好的豆腐像赶羊似的赶进了放在餐桌上的一个大盘子里。
整个过程只花了三分又二十秒。
过去多年的留学生活,磨炼出他这一手高超的快煮功夫。然而,俗话说,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他得到了速度,却失去了味道。
也由于他经常把菜的味道煮丢了,在太太的倡议下,他们夫妻俩开了一个非正式的会议。经过冗长的讨论后──其中穿插着老赵为了维护尊严而牵强附会的辩护,以及他太太基于固如磐石之事实的反驳──他们终于达成如下的协议:他每天只允许煮一道菜,其余的要由如假包换的大厨师──他太太──亲自动手。
“好,好,”老赵口中支唔着,继续低头看他的报纸。
“什么好好?我是问你炒油菜好还是焖油菜鸡丁好,你听都不听好就乱回答!”
“哦!”老赵这才恍然大悟,不加思索地大声回答:“当然是油菜鸡丁好!”
“那还差不多!”赵太太满意地笑了一笑,又在厨房的几个定点之间转起圈子来。
赵太太留着过肩的长发,是个很典型的、具有豪迈气质的北方妇女:圆脸庞、黑眉毛、大眼睛,有一副嘹亮的嗓子,说起话来又快又急又多,滔滔不绝像湍湍的急流一般。从她说话的那股劲头来看,她似乎有取之不绝、用之不尽的精力似的。
老赵话不多,口才也不太好,记得第一次约她出来谈心时还担心会出现冷场。谁知老赵一开了头,她就滔滔不绝地接着说了下去,不需要老赵再费唇舌,省事得很。
结婚后,老赵觉得老婆样样都好,就是话多了些,真是美中不足。碰上心情不好,老赵偶尔也会数落她一下。不过,随着时日的增长,这样的事越来越少发生。倒不是老赵的忍耐力加强了,而是他已经偷偷练就了一套精湛的“通耳术”(即一耳进、一耳出也),对老婆的饶舌已经能够做到暗地里充耳不闻、可是表面上却似乎在洗耳恭听的的样子。哪怕老婆说得再多,再必要的话,他可以不让片言只语在两耳之间停留。
厨房与大厅之间隔着一道矮墙,墙边摆着一个大鱼缸,里头养着许多鲜艳夺目的咸水鱼,在摆设精美的珊瑚和海螺之间悠悠的游着。
大厅里摆着两张排成直角的沙发,在转角处由一张弧形的沙发把它们通连起来。正对弧形沙发的墙角摆着一台四十八寸巨型电视,电视右侧的那面墙有一个烧煤气的火炉,炉台上除了一些小摆设外,最显眼的是一个大花瓶,里面插着七八根孔雀尾巴的羽毛,呈扇状摆开。
起居室里摆着一张中国式的樱桃木靠背长椅和两张同样设计的单人椅,靠墙立着一架黑亮的立式钢琴。在墙角、椅边和钢琴旁,种着几盆花卉和常青植物。
从起居室旁的一个门口出来,穿过正门的门廊,便来到了饭厅。饭厅里摆着一张红木长桌,两个长边上各摆着三张靠背椅子,两个短边上则各摆一张。长桌的正上方垂挂着一盏大琉璃灯,使整个饭厅增添了不少豪华的气氛。与长桌平行的那面墙摆着一个高大的红木框架的玻璃大橱,里头摆满了漂亮的杯盘茶具及一长排的洋酒和中国酒。饭厅有一道门和厨房相通。
二楼有四个房间。其中最大的一间是主人房,另一间是他儿子的房间,第三间是书房,第四间位于车房顶端,用来作客房。主人房联着一间巨型的洗澡间,当中是一个巨型的洗澡盆,靠门的一角是一个四面玻璃的花洒浴间。洗澡间靠外墙的那一面有两个相连的大理石面洗脸盆,正对洗脸盆的是一间可供人走进的大挂衣室。
三楼是顶楼,倾斜的屋顶上塞满保温纤维,地板除了保温纤维外,还加上一层厚三夹板。刚搬进来时,老赵曾打算把这里装修成一间大运动室,放上一张乒乓桌什么的,可是一拖再拖,最后连劲头也给拖光了,全家人因此难得一上三楼。
老赵毕业找到工作后不久就贷款买下了这栋房子,分三十年付清。从穷学生一变而成为华宅的主人,他起初有无所适从的感觉。刚搬进来后,他举行了一个“暖屋派对”,邀请了太太的同事和大学的几个旧友前来。面对旧友,他显然对自己突然拥有这间大房子感到十分尴尬,与其自豪热情地向朋友介绍房子的设备,他却尽量冷淡地贬低这间房子的价值。过后谈起这事,他这种自谦的行为让朋友觉得很有趣。
老赵并不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物色房子的时候,他从一些小平屋看起,慢慢的往大看,终于决定买下这栋大房子。对一个来自外国的人来说,买房子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个教育过程──或更贴切地说,也是一个“思想改造”的过程。老赵从保守的量入为出的想法开始,逐渐向开放过度,终于全盘接受了“预支购买力,先使未来钱”的观念。对这个改变,他有时耸耸肩膀,自嘲地说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主”。
不过,话说回来,老赵一旦按照美国人的看法,把房屋当成一种投资后,就变得心安理得了:供三十年就供三十年吧!要是退休前供完,大吉大利;要是供不完,就卖掉它买间小的,到时也能过写意的退休日子。重要的是现在就有舒服的房子住,只要顺顺利利的工作下去,每月定时交期款,有什么好担心的?
当然,那是几年前老赵还没迷上股票时的想法。自从他开始在网上炒股票后,他心里就多了一个希望:快点发财罢!发了财,马上就退休,把房屋贷款啪啦的一下就交清,好好的享受生活。
晚间新闻刚好播完,他拎起遥控,转到第四台去看他每晚必看的股市行情报告。开始是当天股市行情的回顾,荧光屏上显示着道琼指数和那斯达克指数的走向:开始是暴跌,接着是急速回升,最后是保持稳定。
看着那两个指数的走向图,老赵回想起今早自己患得患失、不敢下决心买进的时候,股市正好接近最低点,而当老板找他谈话的时候,股市正好在急剧回升。想到这里,老赵心里不觉升起了一种懊悔酸楚的感觉。不过,老赵毕竟很理智,他马上觉察到自己正犯着事后聪明的毛病,便自我宽慰起来。
接下来是当天具有代表性的个别公司的股票行情报导。由于老赵手中持有的三家小公司都是名不见经传,没在报导之例。
再接下来的是专家访谈,这是老赵留心的片段。虽然他知道有些专家由于自身的利益,借着这个节目来放烟雾,以期达到个人的目的,不过,看多了,老赵已经能够以稳坐钓鱼台的心境,冷静分析专家之言,从中观察出股市的走向。今天介绍的是一本新书的作者。他极力提倡一种急速买卖的方法,名为当日交易,认为是致富的捷径。他不但介绍了几所新开的当日交易公司的兴旺景象,还举出一些短期内就成为大富翁的例子。在访谈结束前,他还给了自己的网址,告诉观众可以直接在网上购买他这本新书。老赵听了心动,赶忙抓起茶几上的笔,把那个网址记了下来。
看完节目后,老赵到屋后的阳台上去抽烟。他眯细双眼朝着屋后的那片小树林沉思着,脑子里反复回味着刚才节目上介绍的当日交易的方法。过了一根半烟的功夫,他忽然眼睛一亮,把抽了半截的烟在烟碟上拧熄,即刻起身进屋上楼,拧开了电脑,上网把刚才节目上介绍的那本当日交易的书买了下来。
三天后,老赵得到了那本书。他只翻了几页,便像一个饥饿的人扑向面包一样,抱着那本书狼吞虎咽起来。只花了两个晚上,他便把厚厚的一本书看完。书中所写的,句句合他的心意。他心里感到一种按柰不住的兴奋,对当日交易跃跃欲试。
老赵毕竟是个聪明人。他意识到自己在当日交易方面毕竟是新手一名,也意识到这个方法带着很大的风险,因此,他压制住自己的兴奋,决定把帐户中半数以上的款项移到共同资金去,作长期的投资,让专人去管理,不再操心。他再把剩下来的六万元分成三份,由两万元开始,练习当日交易的技巧,等搞熟之后,再逐步把剩下的四万元也投进去。他决意像搞实验一般来搞这个玩意。如果搞不成,他就认命,把六万元当成交学费去学一样没用的东西。如果搞得成,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辞掉目前这份乏味的工作,全职地在家里通过电脑网络买卖股票。
三个月来,老赵根据那本书的精神,积极地追逐每天波动最大的热股,当日买卖。他体会到这种投机方法的风险,因为成败往往决定在几秒之间。不过,他也了解不冒险不发财的道理。既然他想发财,他就要接受可能亏本的危险。如果那本书是可靠的话,当日交易一个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七分靠技巧、三分靠运气。正因为技巧是主要的,老赵看出将来靠这种技巧过活的可能性。这点成了他投入这项冒险活动的精神支柱。老赵有头脑、有能耐、有决心,他自信自己最终一定能掌握那套致富的技巧。
撇开冒险的成份不谈,当日交易可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游戏。你可以在这一分钟升到狂喜的巅峰,在下一分钟落到失望的深渊。使这场游戏充满刺激的是,这些巅峰和深渊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相反,它可以瞬息万变:高峰可以突然变成壑谷,壑谷可以在贬眼之间变成高峰,而你就像乘着时间的飞车,必须在变动不息的巅峰和深渊的夹缝之间疾驰。你必须有最高的警惕、最敏捷的动作、最大的胆量、最冷静的头脑,才能驱动你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条筋骨、每一块肌肉,去控制好你的飞车,去闪避迎面冲来的岩壁,绕过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障碍,在千钧一发之际,穿越似乎不能穿越的夹缝。然后,如果你幸运的话,你终于达到了终点。如果你出了什么差错,你就会粉身碎骨。不管结果如何,游戏结束后,你会感到一种满足,得到一种令你狂喜的经验。这些经验能使你忽视结果,在上一场游戏结束之后,马上又再来一回。
然而,最近一星期来,情况却大不相同了:他似乎走上倒霉运似的,屡战屡败。比如,他看好某股票理应下跌,便来个卖空,没想那股票反而上升了,只好忍痛买空,以免损失更大。要不然就是看好某股票会扬升,没想买进之后却急速下跌,只好忍痛抛出;等他抛出了,该股票又急速回升,让他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开始那六万元的资本,经过一番刻苦经营之后曾达到八万的高峰,没想一星期来经过十多次那样的折腾之后,却下降到四万了。他觉得事态有点严重,但仍然安慰自己那是在交学费。
使老赵开始反省当日交易的炒股法的,还是在那个“黑色星期一”之后。那天道琼指数急降三千多点,而那斯达克指数也下降了四百多点。
老赵当天还赢了一小笔钱。回家的路上,他一面听着广播,一面庆幸自己用的是当日交易的方法,才能在大多数人都大亏的情形底下还能小赢一笔。
“这就是所谓众人皆醉,唯我独醒!”想到这里,老赵不觉嘿嘿地笑了起来,露出他那两颗分得很开的大门牙。
他得意的心情在第二天看晚间新闻时才起了变化。那天新闻的热点是前一天股市暴跌的情况。除了重点采访专家的意见之外,还报导了一位因股市暴跌而自杀者的消息。不巧的是,该自杀者是纽泽西州某间为客户提供当日交易电脑设备的公司的常客,用的正是当日交易的方法来炒股。他的炒股法和老赵基本上并没两样,只不过他比老赵更敢于挺而走险罢了。他那天不是运气太坏就是昏了头脑,竟然在一天内欠下近百万元的债,结果一时看不开便饮弹自杀了。
“哎呀!真不值得!为了发财而把命丢了!”在餐桌旁边吃边看电视的赵太太忍不住说。“依我看,他那样的搞法简直是在赌博,难怪把命都睹掉了。”
“你懂什么?”老赵的看法本来和太太一致,不料赌博那两个字听来太刺耳,好像特意冲着他说似的,因此便带气地顶了她一句。
“怎么不懂?他那样是在投机而不是投资!投资是长期的,就像雇主每月为雇员存进共同资金那样,为的是要长期存在那儿,以备退休时用的。”
“哈!倒是小看你了!你几时学会这些的?”
“这还不容易!我每个月都把共同资金公司寄来的资料都详细看过,不就学会了吗?”赵太太得意地回答,没注意到刚才丈夫那句话是带着奚落的语气说的。她还没说够,又继续说:“依我看呀,你还是别再去搞那套什么当日交易什么的。那是在赌!你没看到那个人的下场了吗?”
“你……你还有完的没有!”老赵气极败坏地说。如果说刚才他对太太那句关于赌博的话只是不满,现在太太最后这句话倒真的把他激得恼羞成怒了。
“你别大声嚷嚷好不好?这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只是一直没机会罢了。”赵太太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样子。“我看你最好还是别再搞当日交易那个玩意了。我觉得只要工作顺利做下去,房屋贷款迟早有交清的一天,你急什么呢?”
“我用的是我的钱,关你什么事!”
“你这话就不对了!万一你把钱输光了,这么大的一间房子叫我一个人怎么供得了?还有生活费呢?”
“你……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老赵给说得一时语塞,停了一阵才拼出了这句企图挽回面子的话。似乎为了加重这句话的份量,他“啪”的一声把饭碗往桌上重重一搁,随即起身离开饭桌,气咻咻地开门到屋后去。
接下来的几天,他冷静地反省自己近几个月来的炒股活动。他记得当初受到当日交易所吸引,主要是他相信它靠的是七分技巧,三分运气。可是,经过几个月的实践,他发现那样的说法并不可靠。以他多年来搞科学实验所培养出来的慎密思维,他发现当日交易如果真有技巧可言,那技巧也太难掌握,以至于和碰运气差不多。
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一股寒流从脑门上直袭了下来,使他不禁哆嗦了一下:会不会是那个提倡当日交易的家伙基于自身的利益才搞出这套骗人的东西呢?也许那家伙与当日交易公司暗中有瓜葛,才会那么不遗余力的大肆鼓吹吧?毕竟,单从那些热心交易的客户身上所赚取的佣金,就足以让当日交易公司的事主发大财了。
老赵反复思量了几天,终于下决心放弃当日交易。他把实行当日交易以来仅剩的四万多元分成两半:一半投进他看好的一家中型科技公司,作中期投资;另一半则投进风险大盈利高的小公司,做短期投资。
老赵刚做完那项安排不久,国内便来了急电,说他父亲得了癌症,要到医院开刀,希望他能即刻回国一趟。老赵接到消息后愣了半晌,他在一个多月前听到父亲身体一直很不舒服,想不到患上的竟是这个可怕的病症。
老赵为了处理订机票、交代工作、联络国内的亲属等等杂物而整整忙了两天,把股票的事全抛在脑后了。直到临走前的晚上,他才想起那天在股票上的安排过于匆促,心里很不放心。于是,他把太太叫到书房的电脑前,一步步的教她如何在网上买卖股票,并叮嘱她在他离开的两星期内,每天注意股市的行情,万一发现情况不对,就把那些风险股卖掉。
“你知道怎么做了吗?”
“知道了。这事并不难。”
“不难是不难,可是事关重大。你千万别弄错,在该卖出的时候买进。”
“这倒不会。我已经把细节记录下来了,错不了的,你放心吧!”
这样匆匆一往一返,再加上为父亲的病情担惊受怕,使老赵在登上回美国的班机时,心里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飞机上了巡航的高度后,老赵便沉沉的睡了一觉。醒来后,他觉得口干唇躁,知道是烟瘾发作的迹象,便向空姐要来了一瓶可乐。在不能抽烟的情况底下,有一瓶可乐在手,也往往能使老赵宽怀。
几口可乐下肚之后,老赵的思绪开始活跃了起来。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他一生老老实实的过日子,虽然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也把子女都抚养成人,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让他们挨饿受冻过。这点在别人看来也许很平凡,可是在受惠的子女眼中,这却是一个不小的成就。特别是在这些子女都成了父母之后,这种感受更是深刻。
哎!人生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人的一生,不都是在一连串的希望与失望、成功与失败、追求与放弃、快乐与悲哀、热情与冷寞、积极与消极之间辗转前进吗?如果以这些因素为经,再以各种机遇为纬,便交织成了每个人独特的一张生命之网。对个人而言,这张生命之网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成就。至于这张网能捕捉到什么实质的东西,实在是不太重要的事。
老赵顺着这条思路追想起自己的生命历程──自己那张独特的生命之网。他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小学、充满理想主义的中学和高中,以及文革期间在草原上那几年考验自己理想的生活。他又想起在北京大学的那段对理想开始质疑的日子,也想起了在美国那段奋斗求存、理想让位给现实的留学生活,以及毕业后找工作、买洋房、过着舒适却缺乏理想的美式生活。
老赵以第三者的心情,冷眼回顾自己在这段生命历程中所起的变化,心里不免暗暗吃惊:过去那个充满理想的青年,如今何在?想到这里,老赵不觉感慨万千地摇了摇头。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念一想:也许,时代已经改变了;在这个新时代里,能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好好地生活下去,便算是一种理想吧?
想到这里,老赵仰起头来,把剩余的可乐一口饮尽。感觉到那股冰凉从喉管滑进胃里之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空可乐罐子放回小折台上。
他忽然想起离开美国前把股票交给太太去处理的事。就不知道她把股票处理得怎么样了?老赵思忖着。远离股市两个星期后,老赵的头脑顿然清醒了许多。回想起过去两年在股市上浮沉,他现在觉得那是多么的没意义:睡不好觉不说,忙了一通之后,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场欢喜一场空。想到这里,老赵决定无论结果如何,回美国后要尽早把钱撤离股市。
家毕竟是温暖的。尤其是绕了世界一周之后再回来,这种感觉更是强烈。不是吗?就连太太刚才从机场把他接回来,一路上滔滔不绝地又问又说的,在老赵听来不但不厌烦,反而觉得那声音像音乐一样动听。他甚至奇怪过去两星期没听到这些熟悉的声音,他的日子是怎么挨过来的。
“你知道你离开前叫我注意盯着的那些股票,现在值多少钱?”眼看老赵把行李安顿好了,赵太太便说。
“多少?”老赵不慌不忙地问。
“你猜猜看?”
“是不是两万多,不赚不亏。”
“不对!再猜猜看。”
“三万。”
“不对!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四万。”
“猜对了!你不相信是不是?你记得吗?回国前你还骂我头发长见识短呢!我看你现在怎么想?”
“哦!我那次是在气头上才那么说的,”老赵带着歉意地说。
“你能这么说就好!我不怪你,”赵太太以她惯有的急性,马上又转换话题说:“对了!你想知道我怎么赚到那笔钱的吗?你走后我仔细在网上查看了你买的那家小公司的风险股的交易历史,发现最近三星期来它的闭市价格是两天上两天下,有规律得很!因此我就等它升了两天之后便全卖了出去,再等它降了两天之后又买进。这样上上下下三回之后,就赚了两万左右。那还不要紧,前天我看你作中期投资的那家公司的股票也涨得差不多了,便把它也全数卖了出去。结算起来,也赚了将近五千元。所以,现在帐户里总共有六万六,比两星期前的四万一多出了两万五。你看,这多来劲!明天我打算等到那家小公司的股票降够了,便把那笔钱也全数投了进去。这样能赚得更快更多!”
“慢着慢着!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呀!你不怕万一猜错了,那笔钱全泡汤了怎么办?”老赵眼看太太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着实吃惊不小。他想起自己当初刚学会炒股时,也像她现在这样天不怕地不怕。
“这怎么会!那家公司的股票上下那么有规律,怎么错得了?要知道,我不是盲干,我是看准了规律才那么做的!”
“万一规律改变了呢?”
“你几时变得那么窝囊的?看来你真是头发短、见识也短!”
听太太这么一说,老赵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回国后才剃的不到一寸长的平头,觉得怪扎手的。赵太太看到他那副摸头的怪模样,想起她自己刚才一急说出口的话,便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老赵当时还在惊异太太在短短两星期内对炒股的态度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等他想明白太太那句话的含义后,便也忍不住跟着大笑了起来。
等夫妇俩的笑声都平息下来了,老赵以一种冷静的语气说:“看来你的运气真好。不过,至于明天要不要买进,等观察后才说吧。依我看,目前的股市已经是到了快支撑不了的地步了。其实,两星期前我就有这种感觉,我那时才交代你注意股市的情况,必要的话把风险股卖掉。依你刚才说,现在的股市比两星期前更高,我觉得,我们更应该多留心一下大局势才对,因为股市说垮就垮,这点我是经历过了,轻率不得。”
两天后,老赵决定把投资帐户里的六万五抽出来,只留下一千元在帐户里生利息。他把抽出来的钱全数拿去交房屋贷款,这样一来能使每月的利息减轻许多。
老赵这个决定做得即明智又及时。就在他把那笔款项抽出来之后的第三天,股市突然像骤雨后爆发的山洪一样,一泄千里,把千千万万在险境中寻求富贵的投机者一下子从希望的高峰卷到了失望的深谷。
老赵很幸运地逃过了这场浩劫。
此时,从右边岬角的远处滑出了一叶扁舟,轻得只在湖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波纹。舟上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头戴一顶鸭舌帽,手中握着一杆双叶长桨,从容不迫一左一右地轻点着两边的湖水。
到了湖中心,他收起了桨,伸手到舟底摸出一根钓鱼杆来。上完鱼饵之后,他把杆子旋到肩膀后,以优美的姿势向前一甩,只见鱼线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噗通一声落到远处的水中。
一小时后,他重新拾起桨来,不急不缓地朝着岬角的方向划回去。
也许是由于美景当前、也许是因为舟底躺着一条大鱼的缘故,他似乎兴致很高,竟唱起了一首自编的歌来。只可惜他的歌喉太差强人意,仔细聆听了一阵,能听清楚的只有最后的四句:
……………
有时莫得意
无时亦坦然
富贵心中有
无需险中求
唱完之后,他禁不住莞尔一笑,露出两颗分得很开的门牙,在微弱的星光下发出两点依稀能辨的白光。
200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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