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巧

取巧


潘佳营●著


1

        宏利在下午三点半来到研究生办公室。他算准在麦克抵达之前十几分钟到来,为的是要让麦克以为他经常在办公室里用功。麦克是宏利的指导教授。由于他为宏利提供经费,所以套一句研究生的俗话,他也是宏利的老板。麦克一星期有三天在家工作。在那三天里,宏利也会乘机躲在家里偷懒,想在办公室里找到他的影子,比想在和尚的卧室里找把梳子还难。
  宏利把背包往桌旁一搁,便转身来到大桌前,在靠墙的一张靠背椅上坐下来。大桌上摆着四台电脑和一台激光打印机。他把荧光屏调到适当的高度,移正了键盘,便很熟练地在键盘上忙了起来。几分钟后,荧光屏上的视窗里显出几行他已经看得烂熟的数目字。
  他松了一口气,把身体斜靠向椅背,抬起头把视线移到墙角的天花板上。他把十根指头张开,左右手五指相对,顺着指缝一滑,把两只手交叉扣在一起,然后把两手伸向天空,绕过脑后,终于完成了把后脑枕在手心上的动作。这是他来到办公室后的一个习惯性的动作。麦克不在的时候,也是主要的动作。
  他一面一开一合地摇摆着双腿,一面把视线从天花板上移下来,盯着荧光屏右上角的一个时钟:正是三点四十五分。他心想:时间差不多了,相信麦克不久就会到来。
  他把那个习惯性的动作保持了约五分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立刻坐直身子,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电话,以闪电般的速度,一口气按了十一个号码。他把听筒贴在耳边听了好一阵,又按了几个号码,又听了一阵,又按了几个号码。这样重复了好几次,他才满意地放下电话。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因为两天前买进的股票又升值了。他很快又回复到先前那个习惯性的动作,只是这次他的双腿一开一合地摇摆得更欢了。
  他的脸孔给人的第一个感觉,是圆而多肉。他的身体给人的第一个感觉,也是圆而多肉。不过,由于他长得颇高,无形中把他圆胖的身体拉长了。远远看去,他只显得大,但还没达到令人皱眉的胖。
  “哈!哈!哈!哈!……”从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传来了熟悉的笑声。
  宏利赶忙把斜靠椅背的姿势换成坐直身子,脚像长了弹簧似的把身体从那张靠背椅上弹了起来。他迅速走出办公室,脸上堆着甜美的笑容。
  “嗨!麦克!你今天可好?”
  “嗨,宏利,你好!”麦克用眼角瞄了他一眼,又继续兴致勃勃地和同行的一位老教授谈着。“……你知道吗?昨晚在家里,我把最近搞出来的那个新算法拿到电脑上一试,结果你猜怎么样?那个程序的速度竟然增加了五倍!哈!哈!哈!哈!……真教人不敢相信!”
  说着,他们走进了研究生办公室隔壁的工作室里。一进门便是一张九尺长五尺宽的大桌子,上面摆着许多杂物,占去了三分之二的桌面。右边是三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装着实验数据的深褐色文件夹。书架再进去是两台电脑,各稳当地放在两台带轮子的活动小台上。
  麦克把手上一大叠信笺往大桌子上一放,又转身对那位笑容可掬的老教授说:“你知道吗?在得到这个突破之前,我闹了一个大笑话:把程序改完后,我照常汇编了一下,没问题,通过了!随后我把程序跑动起来……你知道吗?我坐在那儿等啊等的,差不多五分钟过去了,却还是完全没有动静!我觉得不对劲,如果用旧算法,也早就应该跑完了!难道新算法行不通?我心里很不服气! 于是我找啊找的, 终于给我找到了程序中的毛病!你猜是怎么回事?原来我忘了给一个变数定初值,结果那个程序就在老地方转啊转的,一句话:掉进死胡同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麦克笑弯了腰,整个圆胖的脸孔都红透了。他站起身子,喘了一口气,想要收敛起笑容,但是又忍俊不禁。“哈!哈!哈!哈!……掉进死胡同里了……哈!哈!哈!哈!……”这次,他的脸孔由红变紫了,眼眶里也噙满了泪水。
  终于他停住了笑声,顺手把眼泪抹去。
  “不过,说真的,看来这个新算法还是可行的。我会再仔细琢磨几天,如果没什么纰漏的话,也许我会到国家环保局去做个报告,说不定还能得到一笔研究经费呢!”
  “那太好了!麦克,祝你好运!”老教授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麦克,祝贺你!你的新算法一定会成功的!”宏利迎了上去,脸上依旧堆满刚才一踏出研究生办公室时就有的笑容。
  “对!依我看希望很大。你想,五倍的速度,是不简单的!”麦克兴高采烈地说。
  “是是是!一倍都不容易了,更何况是五倍!麦克,我想你会因此而更出名了!我敢肯定!啊哈啊哈。”宏利不停地点头。
  “啊哈”这个助语词是他从美国人那儿学来的。(“啊”子要念轻声,“哈”字要念阳平。)刚到美国时,他的英语不太行,总觉得老美讲话太急太快,叽哩咕噜的连成一块,好像没有标点符号一样。过了一段日子之后,他总算能同他们沟通一些。每当他费力地说了几句之后,他发现一些心肠好的老美总会一面点头一面说一两声“啊哈”,以鼓励他继续讲下去。他觉得这一招很管用:一来可以让听的人舒服,很有点鼓舞或甚至奉承的意思;二来可以给说的人一个掩饰自己不明白对方的机会。比如,当你不明白对方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要说一声“啊哈”,对方就会继续说下去,直到你明白为止,要不然对方也会转个话题,这样一来就能够让你把刚才不明白的地方含混过去了。有了这些好处,他一有机会便把它派上用场,终于成了他的口头禅──啊哈!
  眼看着麦克那么兴致高昂,宏利心里暗暗欢喜。他想:机会来了!趁着他这么高兴,就来个顺水推舟吧。
  “哦,麦克,对了!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趁着麦克还没打开第一封信,他佯装突然想起似的说。
  “真的?是什么呢?”麦克停住了开信的动作。
  “哦,你给我的那个难题终于让我解出来了!”
  “真的?”
  “啊哈,已经解出来了。那确实是个很有挑战性的难题,啊哈。你知道吗?我花了那么多精力,几天都没睡好觉,才解了出来。如果你有现在有时间,我可以在电脑上示范给你看。其实,我已经把隔壁的电脑准备好了,很方便的。”
  “好,等我把这些杂务处理一下,就过去。”

2
        宏利回到刚才靠墙的位子,把要示范的程序运作了一下,发现一切正常。接着他便在心中练习着怎样向麦克解释,口中不停地念念有词,乍听起来同和尚念经没什么差别。这是他来美国后养成的一个习惯:每当他在关键时刻需要用英语解释什么的,他总会在心里预先彩排一番,以免──用他的话说──出丑。
  几分钟后,麦克挺着大肚皮走了进来,圆脸上还是挂满着笑容。
  “麦克,你准备看示范了吗?”宏利迎上去说。
  “快了!”他把手上一份夹在黄色文件夹里的稿子往吉米的桌子上轻轻一丢,对宏利说:“如果你看到吉米,告诉他我已经看过他的文章,而且提了意见,他只要小修一下就可以寄出去。不过,如果你没看到他也无所谓,因为我已经都写在里头,而且也打电话告诉过他了……好,我们现在开始吧。”
  他把一张扶手椅拉到宏利的身旁,把肥胖的身子往上一摆,几乎填满了整个座位。宏利一面示范着程序,一面一字不漏地根据刚才彩排过的说词解释着。这场演出果然顺利地结束了,没出半点差错。
  “很好!很好!哈!哈!哈!哈!……”麦克兴奋地笑了起来,他的肚皮也随着笑声一起一落。
  “谢谢,麦克。你这道题目真是太妙了!要知道,我苦苦想了两个星期才找出解决的方法呢。”
  “哈!哈!哈!哈!……不过,这只是个开头呢。好,既然你已经解决了第一道难题,现在让我告诉你下一步要做的事。”
  麦克从激光打印机上抽出几张白纸,把它们叠整齐放在桌面上,便像机关枪似的说开了。他一面滔滔不绝地说着,一面在纸上又画又写的。麦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特点,是思想敏捷和口齿伶俐。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能顺口成章,以非常流畅的语言,惊人的速度,把自己的想法或研究心得表达出来。有了这个长处,每当他走上讲台,在场的听众都会特别提起精神注意他的讲话;每次讲完后,他也总会博得大家的喝彩。当然,对于爱出风头的他,再没有比喝彩更能令他振奋的了:别人越爱听,他便越爱说,久而久之就养成了饶舌的毛病。
  麦克一口气讲了半小时才稍停下来。在这段时间内,宏利不停地说着“啊哈”。他表面上虽然装得明白的样子,心里却越听越慌,恨不得麦克马上住嘴。到了最后,他的“啊哈”也越说越没劲了。
  “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让你一个人解决所有的问题,”麦克似乎觉察到宏利的脸色有点不对,便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为了完成这个项目,你必须找吉米帮忙。他的硕士课题和你的博士课题息息相关,从某种意义来说,你的课题是他的课题的延续。目前他的题目基本上已经做完,而且论文也快写好了。你最好去找他谈谈,了解一下他的题目,对你是会有帮助的。还有一件事:环保局不久会来一个资深的研究员,他过去曾在普林斯顿大学教过书,后来一直在华盛顿的环保局分部工作。他有一些数据和你的课题有关,而他也需要学生帮忙,所以到时我会安排你和他见面。我想如果你和他合作的话,对彼此都会有好处。对了,他的名字叫彼得,下个月他会到这儿来,到时我再通知你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好的,谢谢你。”宏利的神情稍微松缓了一些。
  “好,我还有一些事要办,再见!”麦克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宏利拿起麦克写的那几张纸看了老半天,努力回想麦克刚才说过的话。不过,令他泄气的是:他越看越不明白,越想也越糊涂。虽然他刚才不断的点头,说了很多“啊哈”,但由于麦克说话太快,真正能停留在他两耳之间的,还不到十分之一。其实,他对学术研究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只希望能够不费太大的努力,早日混出一个博士学位来,以便将来能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过舒服的日子。在他的人生哲学中,辛勤是没有任何地位的。他觉得人生最重要的目的,在于能够以最小的努力,获得最大的利益,享受最大的快乐。
  宏利自然而然的又回复到那个习惯性的动作:把后脑枕在手上,双腿一开一合地摇摆着。他随意地把视线移到北窗外的一棵巨大的橡树上。时值盛秋,那棵橡树的叶子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本来浓密的叶子,经过几场秋雨之后已经稀疏了许多,露出部份的枝桠。透过稀疏的叶子,可以看见五十步外药剂系的砖楼。一只满身红得像火焰,头上长着一簇红冠的红主教鸟停在一根横枝上,侧着头好奇地朝窗口看了好久,又忽然飞走了。宏利把视线移向放在吉米桌子上的黄色文件夹,脑子里忽然有了个主意。他走到自己的桌旁,从背包里拿出小通讯册,翻了几页,找到了吉米的电话号码。
  他转身走回大桌子前,抓起了听筒。

3
        吉米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电脑磁碟,走到靠门的那台电脑前,把磁碟里的程序和几个文件拷贝到电脑上。他跑了一下程序,发现设置上有一点小问题。于是他皱眉想了一下,便灵机一动,打开另一个文件,改了几个字后又把文件存回电脑。再跑了一下程序,发现一切都正常了。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三点二十五分了,还是没有宏利的影子。
  他走回自己的桌子前,从背包里拿出一份文稿,开始阅读文稿开头的文章摘要。这是他和麦克联名的一篇学术报告,还没最后定稿。他想利用这段等待的时间,看看是否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看到第二段时,他听到门外走廊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头一看,宏利正匆匆忙忙的走进门来。他脸上发红,张口喘着气。
  “对不起,对不起,吉米。我刚才在家里打了个盹,没想到就睡过头了。很对不起!”
  “没关系,”吉米脸带微笑,语气平和地说。“你有睡午觉的习惯吗?”
  “不,不,”宏利辩解着。他本想径直走向自己的桌子把背包放下,却又改变主意,在吉米面前站住了:“只不过昨晚我和太太试了新花样,玩得野了一点……你知道,能在这方面保持活跃,是很重要的!”他得意地咧着嘴,嘴角把胖脸挤成两个大肉团,半笑不笑的,显得十分愚蠢。“也许昨晚太过火了,今天下午有点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吉米莞尔一笑,心里觉得有趣。他没想到美国运动员在更衣室里喜欢夸夸其谈的事,竟也会吐自这位来自台湾的东方人的口中。他知道东方人比较保守,不会轻易谈这些事。其实,即使是有教养的美国人,也不会轻易厚颜无耻地公开谈论这些事。
  宏利把背包放在自己靠西墙的桌子上,又从里面抽出一个文件夹和一支圆珠笔。
  “吉米,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好吧!”吉米指着桌旁的一张空椅子,示意宏利坐下。他把刚才阅读的那份报告移到他们两人中间,接着说:“我想从我和麦克联名的这份学术报告讲起。这份报告相当简洁地介绍了我的研究成果。对第一次接触这个课题的人,这是一个很好的起点。”
  “啊哈,啊哈,”宏利不断地点头。
  “等我把这份报告解释完后,我会把我编成的程序示范给你看,并告诉你怎样输入数据和检验结果。”
  “啊哈,啊哈。”
  “一旦你对整个概念和电脑程序有了初步的认识之后,如果想要知道进一步的细节,可以再读一读我的硕士论文。再过一两个星期,我估计就能够把硕士论文的初稿交给麦克提意见。过后我再修改一下,就可以给你印一份──如果你想要的话。”
  “哦,我肯定要!这对我一定会很有帮助的!”宏利忙不迭地点了几下头。
  吉米于是根据那份报告,按步就班地把他研究课题的理论基础解释给宏利听。他从容不迫地说着,即条理清晰,又娓娓动听,在细致温和中,透露出一种学者的风范。
  吉米那随和的性格是颇为特殊的。在美国人崇尚的强者文化中,这种性格也许会被误认为弱者的象征。不过,对于吉米来说,这只是一种表象。他是一个充满理想,而且又敢于行动的青年。凭着一腔热情,他在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和平工作队,到非洲的柴伊尔(现在又改回旧名刚果)的一个贫穷落后的农村工作了六年,教导那些贫穷的村民养鱼的技术。在六年中,他看见了贫穷和落后,也看见了贪污和腐败。回国后,他选择了环保局的工作,希望能为环保尽点力量。他的硕士研究课题是有关大气化学的电脑模型,是属于环境科学的一支。
  吉米把那篇学术报告解释完后,又把电脑程序示范了一遍。他还详细告诉宏利怎样改变输入数据,怎样分析程序的计算结果,怎样避免掉入数据陷阱等细节方面的问题。
  “今天我就讲到这里为止了。”吉米最后说:“当然,这个课题相当复杂,我相信你一定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不过,如果你能把这份报告仔细看一两遍,然后再尝试跑我的程序,我相信你很快就能掌握。”
  “啊哈,啊哈,谢谢你,非常谢谢你拨出宝贵的时间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如果你碰到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我将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哦,对了!这份报告给你,我家里还有一份。”吉米把报告递给宏利,一面起身走回自己的桌前去取书包。
  吉米走后,宏利拿着吉米给他的报告走回自己的座位。他翻了翻那份报告,决定明天早上在家的时候才开始看。经过吉米的解释后,他对吉米的研究已经了解了一个大概。麦克那天讲了老半天,使他听得糊里糊涂的东西,经过吉米刚才一解释之后,也开始有了头绪。这个发现,使他格外的高兴。他觉得吉米很有水平,而且又是那么老实随和,看来是可以好好的利用一番。他也觉得吉米的那个电脑程序很有利用的价值,将来也许只要稍微改动一下,便能够用它来跑自己的资料。更理想的是,如果将来有必要的话,他也许还能要求吉米改动程序,以配合他的资料。这样一来,他就更省事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咧嘴笑了。

4
        “嗨,彼得,你好!好久不见了!”
  “嗨,麦克,你好!确实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了──大概有两年了吧?你全家都好?”
  “都很好!谢谢!你已经安顿下来了吗?”
  “基本上已经安顿下来了。我在环保局所在的研究三角区找到了一间平房,上班只需要五分钟的车程,方便极了!比起在华盛顿时上下班各要一小时,真有天渊之别!说真的,我已经喜欢上这个地区了!”
  “那是肯定的!很多人来到这里之后就不想走了。”
  彼得长得又矮又胖,身材和麦克旗鼓相当。他有一个突出的大肚子,也和麦克不相上下。不同的是他蓄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而麦克的胡子却经常剃得干干净净。彼得说话带着浓重的似乎噙满口水的纽泽西口音,而麦克则带着轻微的南方腔。
  他们在十年前就认识,两人曾经有过一个合作项目。彼得有一个时期曾在普林斯顿大学教过书,后来因为得不到正教授的职位,便转到位于华盛顿的环保局分部去当研究员──他们戏谑地自称为“技术官僚”。他转到位于北卡的环保局总部来,主要是因为在华盛顿呆腻了,想换换环境来北卡。
  分别了一段时期之后再见面,话题自然是很多的,更何况他们两人本来就都很健谈。他们面对面站着,时而神采飞扬地比划着手势,时而发出震耳的大笑声。虽然他们谈得很投机,可是两人却不得不保持一段距离,原因是他们各自的大肚腩老是不知趣地先碰在一块,不让他们彼此靠拢。
  他们谈起彼此最近的研究活动,也谈起将来的研究方向。令他们都感到兴奋的是,他们的研究正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逐渐靠拢。彼得的研究对象可以说是由大变小:他起初搞的是全球性的气象模拟;后来研究的是区域性空气污染模拟;来北卡后他将会把部份时间用在地方性空气污染模拟上。麦克的研究对象可以说是由小变大:他起初搞的是大气化学实验;后来附带研究起大气化学模拟;最近他研究的是地方性空气污染模拟;不久他打算涉入区域性空气污染的研究。简而言之,他们研究兴趣的交叉点是地方性和区域性空气污染的模拟,目的是在电脑上“仿造”发生在某时某地的空气污染事件,以便分析原因及找出控制方法。
  话题终于转到学生的问题。
  “对了,你提起的学生几时会来呢?”
  “我叫他一点半来和你会面,现在时间差不多了,他应该随时会到。就如我告诉过你的,他的背景是气象学,他要研究的项目是区域性空气污染模拟。我会教他大气化学方面的知识,你可以辅导他气象及区域性模拟方面的技巧。一旦他掌握了那些技巧之后,他可以反过来帮忙你分析你现有的区域性数据,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学习的过程。我相信这样的安排对大家都有好处。”
  “是的,一点都没错。学生!学生!我需要的是学生!”听麦克那样一说,彼得兴奋地把两手向空中一扬,提高嗓门大声强调:“我手头上的数据太多了!确实需要学生来帮帮忙!”
  这时宏利在门口出现了。
  “嗨!宏利,过来过来!”麦克刚好面对着门口,马上招呼宏利进来。“让我介绍一下……这是彼得……这是宏利。”
  “你好!很高兴能和你见面!”宏利露出一脸可掬的笑容,紧紧地握了一下彼得伸出来的手。
  “很高兴能和你见面!其实,麦克和我刚刚谈起你,听说你的背景是气象学,而且也搞过气象模拟。”
  “对!我搞过加州中部地区的气象模拟。”
  “哦,那里的气象应该是不容易模拟的吧?”
  “啊哈,一点都没错!你是知道的,加州的地形变化很大,要正确地模拟那里的风向是很不容易的,除了要考虑平面的风向之外,还要考虑垂直的风向。有人说那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深有此感。啊哈!我的硕士课题研究的就是那个问题。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是一个很难可是很有意思的课题,我很高兴过去能有机会参与那项研究。”
  宏利如数家珍地把自己的光荣历史抖了出来。他很清楚给人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也很清楚要达到这个目的最佳方法,便是装得很感兴趣和内行的样子。他闭口不提自己用的是他的指导教授搞出来的现成的气象模型,也闭口不提他的所谓研究,只不过是运行了一批为数不多、为了测定模型的敏感度的模拟,更闭口不提他因为滥用圆滑系数来修饰模拟结果而过不了关,逼不得已才转到美国东南部这所大学来。他明白只要他不坦白说出来,没人会知道他过去研究工作的真相。他一贯采取的避重就轻的态度,固然使他学不到气象模拟的真谛,然而过去的训练,却足以使他学会一些专业术语和操作气象模型的基本技术。凭着这些,加上他的小聪明,再添上他不惜夸大事实制造假象,便给他足够的原料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内行的样子。
  “啊,很好,很好!”彼得开始欣赏起这位学生来了。
  “听麦克说,你是全球气象模型和区域空气污染模型的专家。能涉猎这两个复杂的领域真是不容易。我要好好地向你学习才行!”宏利明白好话不嫌多的道理。一碰到适当的时机,那些储存在脑中的甜言蜜语,就会源源不绝地从他的口中倾泻出来。
  “哦!谢谢,谢谢!”彼得给说得飘飘然起来。他的嘴再也合不拢了,两排洁白的牙齿从那堆深褐色的大胡子中露了出来,发出闪闪的亮光。
  “好,宏利,也许你应该和彼得约个时间,到他的办公室去看看他怎么跑区域模拟,顺便了解一下那个模型的细节。”麦克插进来说。
  彼得从后裤袋里掏出了记事册,翻看了一下便问宏利:“下个星期二早上十点我有空,不知你行不行?”
  “可以,可以,没问题,”宏利口中虽然这么回答,心里却有点吃惊这么快就要开始。
  彼得接着便详细告诉宏利怎么到他办公室去,还画了一张路线图给他。宏利拿了图以后便告辞到隔壁的研究生办公室去了。
  “看来宏利是个相当聪明的学生。”彼得说。
  “你说得对,他是。”
  不久,这两个外型像圆球的老友又恢复了生动的谈话。谈到最兴奋的时候,那两粒圆球最突出的部份还要不时地互相碰撞了几下。

5
        宏利两眼紧紧地盯着电视荧光屏上的活动影像,左手把着遥控器,右手的食指停在制动的按钮上,一等到那个影像转到他熟悉的角度,他的右手食指便即刻往下一按,荧光屏上的影像便冻结住了。
  冻结在荧光屏上的,是一个身材姣好的裸体女人,背景是一条马路,她正向经过的车子挥动着手臂。那是大名鼎鼎的超级女歌星麦当娜新出炉的录影带中的一个镜头。
  宏利是一个麦当娜迷,只要看看电视下那个小柜子里摆着的几盘麦当娜歌舞集就能明白。说起来宏利并没什么音乐细胞,他是属于那类唱起歌来就会走调的人。他真正欣赏的并不是麦当娜的歌,而是她那轻佻的作风、美丽的身材,以及惹火的舞蹈动作。她的歌声中带着一种暧昧的女性的呼唤,经常在宏利心中激起一种深深的男性的共鸣,使他如醉如痴。特别是这盘最新的录影带中的几个全裸镜头,更使他百看不厌:他以正常速度、慢速度,甚至冻结影像的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欣赏着她的裸体。
  此时,他眼睁睁地盯着电视,半张着嘴,喘着气,胸口突突地跳着。他感到一股热流从跨间升腾了起来,一下子传遍了全身,使他的双臂不禁起了一阵微微的痉挛。
  他对着那个镜头看了好长的一段时间,终于嘘了一口气,把身子靠回沙发的靠背上。他全身上下浸透着一种无名的快感,一种窥视隐私、寻幽探密、如入巫山的快感。这种感觉是他很熟悉的。
  小时候他住在台北一个著名的风化区附近的一间公寓里,在公寓对面的一条长街上,就是素有男人天堂之称的鳞次栉比的娼寮的所在地。当他步入对异性产生好奇和兴趣的少年时期,他经常在夜间和邻居一些年纪相仿的少年相约,拿着望远镜在附近公寓的走廊上逡巡,津津有味地逐一窥探对面那些没关好窗廉的窗口。偶尔碰上了令他们心跳加速、喉头发干的景象,就给了他们隔天在同学面前绘声绘影、大事渲染的好机会。
  这项饶有兴味的夜间余兴活动持续了好一阵子,后来却让比他大四岁的姐姐发现,向母亲告发了。他被严厉地数落了一顿,不获准在夜间出门,终于不得不停止了这项活动。然而,过了不久,这类活动又以一种新形式出现了:一个朋友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叠色情小说和春宫图片,很慷慨地让大家共享。不用说,就和大多数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样,他对这些刺激品的热衷程度,只有苍蝇对粪便的狂热可以相比。
  四年大学,他是在很写意的情况下度过的。平时上上课抄抄笔记,再轻松不过。碰上要做作业,他便会靠着一张甜嘴,又哄又骗的想方设法去得到题解,然后依葫芦画瓢一番交了上去。考试之前,他经常弄来一堆解好的考古题,死记硬背,结果竟然让他得到很不错的成绩。如果说大学四年他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不能成功地追上同校的女生。他知道几个男同学成功地征服了他们追求的对象,还在他面前绘声绘影地吹嘘了一番,让他听了垂涎欲滴。
  他第一次体会到女人的滋味,还是在当兵的时候。那时新兵训练刚结束,他随着营友去一条后巷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龙虎斗”。过后,在极端亢奋的情况下,他也跟着营友到邻街的一间娼寮去,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了一个过后怎么回想都记不清面目的妓女。
  过后他有点后悔,甚至有了犯罪的感觉,发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可是每当营友再来相约的时候,他又经不起诱惑,一次又一次地同他们寻欢作乐去了。
  欲望就像野火一般,一旦点燃之后,只要有充分的燃料,便会不断的燃烧下去。年轻力壮,加上军营纵欲的风气,给这场野火提供了源源不绝的燃料。
  他这段梦一般浪漫的军队生活,终于随着期满退役而结束。

6
        紧接着他又卷入了另一场梦,一场他们这一代年轻人都身不由己的留学梦。他自己打不定主意,然而他的母亲却坚持他非出国不可。
  他顺从母亲的意思来到了美国,同行的还有几位大学时期的同学和兵营的同僚程国新──是的,那个外号叫鬼灵精兼色情狂的程国新。新来乍到,一切都带着几分新鲜和刺激,一切都要重新适应。所幸的是,该所位于加州中部的大学有很多来自台湾的学生,其中不乏大学时期同校的师兄师姐们。在他们的协助下,宏利和其他新到的同学很快就安顿了下来。
  第一学期结束后,学校放了两个星期的寒假。美国学生都回家过圣诞节去了,校园一下子显得空荡荡的,只剩下那些回不了家的外国学生。假期第一天晚上,宏利呆在学生宿舍的娱乐室里看电视,正感到腻味的时候,他看见程国新在门口探了一下头,便大步走了过来。
  “刚才我去宿舍找你不着,心想你大概在这里,果然给我猜对了!”程国新看了周围一眼,发现不远处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东方人,便压低声音说:“告诉你一件事:我约了胡亦亮明天晚上带我到无上装酒吧去见识见识,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真的?当然有兴趣!我正发愁要怎么打发这个假期呢!”宏利眼睛一亮,抬起眉毛诡秘地轻声问道:“看了之后有没有更进一步的呢?”
  “哦!有是有,可是──”程国新顿了顿。“据胡亦亮说,现在爱滋病猖獗,最好不要贪图一时的痛快,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他说我们只是去见识见识,望梅止渴就好了。”
  第二天,他们一行三人离开宿舍时,天已经黑了。
  表演是火辣辣的,但不比在台湾时看过的彻底。这是宏利回去的路上在胡亦亮车上作出的结论,程国新也有同感。
  尽管如此,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的时候,宏利的脑子里还是不断闪现着那些惹火的肉体的活动影像。令他最难忘的是一个金发舞女。有一次,当她来到距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的舞台边的时候,他也学着其他的人把钞票折成长条,塞在她那条超小的亵裤的绑带上。作为一种给他们的答谢,她蹲下身来,仰着头半闭着眼睛,把裸露的乳房挺得高高的,打开修长的双腿,款款地摆动着下身,作出一种猥亵惹火的动作。想起这个情景,宏利全身燃烧了起来。他终于忍俊不禁,便带着热烘烘的身体半跑到宿舍的厕所去,关在里面火急地自慰了一番。
  回到床上的时候,他觉得全身轻松了许多,然而下意识里他又隐隐的有一种不能尽兴的感觉。他想起了在台湾当兵时的日子,特别是在周末销魂的时刻。他又想起了自己熟悉的台北,想起了台北那多姿多采的生活,那众多提供感官刺激和消闲的场所……他开始怀念起过去在台湾的生活来了。他想,尽管加州还说得过去,然而比起台湾来却少了一份亲切感。就拿今晚的表演来说,洋妞的身材虽然很有看头,但她们流露出来的那分野劲,却是他所不能习惯、也不敢领教的。他已经习惯了东方女子的温柔,即使是风月女子那种为了讨好顾客而假装出来的温柔。想着想着,他的眼皮不觉沉重了起来……快陷入朦胧的睡眠深渊的时候,他的脑际依稀响了起了一个微弱声音: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去找个女朋友才是正道!是的,没错,是应该去物色个女朋友了……
  在众多台湾留学生中要找个对象本来就不太难,更不用说是口齿伶俐善于讨好人的宏利。经过一番物色之后,他果然找到了一个很令自己洋洋得意的对象:相貌长得清秀漂亮,来自一个富裕的商人家庭,撒起娇来显出十足有味的女人。不过,在这一大串的优点中,宏利觉得最突出、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她已经有了一张绿卡──是的,那张每个想在美国立足、无亲无故的外国人都需要经过多年奋斗才能得到的绿卡!如果能娶上一个现成的绿卡太太,他将来就省事得多了。
  经过无数次出双入对于狄斯哥舞厅,餐馆,电影院,商店,溜冰场,保龄球场之后,终于在一个宜人的春季晚上,他把她带到离学校不远,刚搬进去不久的公寓里过夜。

7
        宏利的汽车停在马路中间的拐弯专道上,等着机会转进左边的环保局总部。他从左边的车窗望了出去,进入眼帘的是一片嫩绿的草坪,再过去是一个宽敞的停车场。停车场再过去,是一栋巨大的红砖建筑物,不是很高,可是像一垛城墙一般向两旁延展开来,充份显示出一股摄人的气魄。远远看去,善意的人会说它像一座堡垒,贫嘴的人会说它像一所监狱。
  在这所奇特的建筑物里工作的,除了为数不太多的行政官僚(不妨称之为正规官僚)之外,其余的大多数是技术官僚,以及为数众多,没有官位,由咨询公司派来这儿工作的专业人士。
  俗话说:能者做,不能者说。正规官僚和技术官僚最大的差别,在于正规官僚会说不会做,会说不愿做,或会说懒得做;而技术官僚则是会做不会说,会做不愿说,或会做懒得说。当然,这些差别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做毕竟是比说难,如果没有强烈的兴趣来支撑,做久之后,总有厌倦的一天;于是,那些厌倦了的技术官僚便会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怠慢了自己本该做的事,开始自觉地培养起说的能力来。这些特殊情况的官僚,正经历从技术官僚过渡到正规官僚的阶段,所以不妨称他们为过渡官僚。不过,正规官僚也好,过渡官僚也好,技术官僚也好,比起在在咨询公司里服务的专业人士,他们在权力上还是高了一筹,因为他们手头上控制着一条搞研究的生命线──经费。
  所谓咨询公司,无非是一些善于嗅钱的生意人组成的承包公司,专门提供短期的专业人士。他们看准专业人士不善于自己招揽生意的缺点,也看准一些政府机构或大公司对专业人士的需求,便根据承包到的项目,雇用适当的人才,然后把他们送到“现场”去搞突击项目,从中赚取利润。由于专业人士种类繁多,有些搞完了一个项目后,又紧接着搞另一个项目,工作源源不绝,没有被解雇之忧;有些专业人士的专长属于冷门或过于局限,搞完了一两个项目后便不能再继续下去,在这种情形下,公司迟早会请他们自便。
  在环保局总部这栋大楼里工作的专业人士大都是一些科学家,他们应了政府在环境保护政策的需要,在这里搞各式各样的科研工作。虽然他们的工作比一般咨询公司的雇员稳定,可是他们的经费(也就是饭碗)毕竟还是控制在环保局官僚的手中。而环保局的经费,则在很大的程度上受到政治气氛的影响。碰上鼓励工业发展,忽视环境保护的共和党执政时期,环保局的拨款就会相对减少。反之,碰上管制工业发展,重视环境保护的民主党执政时期,环保局的拨款就会相对增加。目前是共和党执政的时期。
  宏利要去见的,是在环保局里当技术官僚的彼得。
  因绿灯而鱼贯驶过的汽车群过去之后,宏利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便踩下油门,转进通往停车场的小路。他绕过了城堡似的建筑物正面,来到右边的侧门前,停下车来。
  推开了玻璃门,迎面是守卫的一个台子。他在签名簿上签了名,接过了访问者的牌子,挂在左胸前,便朝着彼得的办公室走去。这是他第三次到来,已经很熟悉怎么走:他沿着右边的通道走到尽头,往左拐,再往右拐,通道左边的第七间便是彼得的办公室。
  彼得这时正在办公室里检查昨天从电脑打印出来的一份模拟结果。那是一份宽边,两头各开着一排小孔的打印稿,厚厚一叠,约有一寸左右。他翻开了一页,仔细地检查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目字。他把目光集中在中间偏左的几个数目字,把它们记在脑中。又翻开另一页,比较了同一个位置上的几个数目字,便把两页中的那几个数目字都用铅笔圈了起来。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必要的时候就作个记号,目的是在寻找这些数据的趋向。他已经忙了一个早上,对这份模拟结果已经有了清晰的概念。
  听到敲门声,他掉过头去,发现是宏利,便站起身来。
  “今天可好?宏利!”
  “很好!谢谢你,彼得。你自己呢?”宏利很老到地应酬着。
  “非常好!谢谢你。你坐吧!”彼得移了移旁边的一张椅子,示意宏利坐下。见他坐下来后,便继续说:“今天我想给你解释一下做区域模拟时需要注意的一些问题。上一次,你把装有区域模型和输入数据的磁带拿回去,你已经把它们都装上学校的电脑了吗?”
  “我已经装上了,而且也把磁带拿回来了。”宏利把手伸进背包,摸出一个小塑料盒,递给彼得。
  “太好了!”彼得伸手去接磁带盒,一面说:“这么一来,你很快就可以在学校的电脑上分析结果了!很好,很好!”说着,一排雪白的牙齿从他那堆浓密的大胡子里露了出来。
  “啊哈,装是装好了,可是目前碰上一些小问题,不过我相信几天内就可以解决,”宏利撒了个谎。其实,他早就把区域模型和输入数据都完全装好,而且已经能够运算出结果了。他用了这个缓兵之计,为的是想把分析工作推迟一些。他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我还打算把过去用过的绘图软件装在电脑上。如果成功的话,这个软件对分析结果将会有很大的帮助。不过,这大概要花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彼得毫不怀疑地点了点头。他把刚才审阅的打印稿移到他和宏利之间,开始解释他从模拟结果的数据上发现的一些趋向,并从这些趋向中推断该大气模型的特性。他很熟练地翻动着打印稿,指着他做过记号的地方,作为他推论的根据。
  宏利一面“啊哈,啊哈”地应着,一面不大热心地让视线跟着彼得的手指头在打印稿上移动。他看得出彼得的确是个内行人,可是他很看不惯彼得用这种旧式的打印结果来进行分析。他已经习惯了用电脑绘图来检查模拟结果,他不能想像为什么彼得还用这种陈旧的方式来搞研究。
  宏利并不知道彼得过去在环保局分局工作时,用的是很陈旧的电脑设备。尽管如此,那套陈旧的设备并不妨碍他的研究工作。他已经培养出一种特殊的能力,能从一系列数据的迷魂阵中,把不同的数据一一网罗归类。他的工具诚然是陈旧了些,可是并不妨碍他得出正确的结论。其实,他转来环保局总部的一个原因,是为了能应用这里比较先进的设备。不过,由于他刚来不久,还没掌握那套新设备,所以暂时还要借助于自己熟悉的那套旧方法。他向麦克要宏利的原因,是因为宏利知道怎样用绘图设备,刚好弥补了自己这方面的弱点,而他自己也可以把多年的经验传授给宏利,指导他的研究工作。他觉得这样的安排,对彼此都有好处。
  可是,宏利心里却打着自己的算盘。经过几次的接触后,他已经看清了彼得的用意,就是想把他当成研究助手来使用。他觉得这将会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他不应该顺着彼得的意思去做。他已经从彼得身上得到两样重要的东西:区域模型和用来测定区域模型的数据。他只要再把吉米搞出来的电脑程序拿过来,用它来读进区域模型的数据,再进一步分析模拟的结果,那么博士研究项目便会有了着落。可是,要怎么才能够摆脱彼得呢?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他心想:总得像武侠小说中的人物那样,想出一个金蝉脱壳的妙法,一方面不要破坏和彼得的关系,一方面向麦克也有个交代。他知道跟彼得维持良好关系的重要,因为说不准将来找工作要靠他呢!
  宏利一面想着心思,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彼得的解说。看见彼得把那份打印稿翻来覆去的样子,他心里有点替他可怜。他心里想,如果彼得知道怎么用电脑绘图软件的话,他的分析工作一定会变得轻松容易得多。这么一想,他忽然有了个主意:与其做他的助手,倒不如帮他把绘图软件装在他的电脑上,再教会他怎么用,那么他就不会来烦我了;至于麦克那方面呢?只要好好地跟他解释就行了。
  想定之后,他安下心来,甚至开始欣赏起彼得头头是道的分析来了。他那“啊哈”的出现频率,一下子增加了许多。
  “你有什么问题吗?”彼得讲完后,抬头望了望宏利。
  “暂时没什么问题,你解释得再清楚不过,我都能明白。”
  “好!如果没问题的话,下一次我想分析另一组的数据。我建议你把这份结果从你的电脑上印出来,有时间自己也可以尝试分析一下,看看你是否能达到同样的结论。”
  “啊哈,啊哈。不过,我会先把那个电脑绘图的软件先设置起来。你要知道,看图比看数目字容易得多了。我一直都是用绘图的软件来作分析的──相信我,那样容易得多了。”
  “这点我知道,不过我现在还有没那样的软件。”
  “这容易,等我把我的装好了,我可以帮你把它装在你的电脑上。说不定,下次你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帮你做这件事了。”
  “真的?那再好不过!我等新设备等得够久的了!你要知道,在政府机构里,办事总是慢吞吞的,都是官僚嘛!哈!哈!哈!哈!”说到这里,彼得解嘲似地大笑了起来。笑完后,他不禁摇了摇头,似乎有无限感慨的样子。
  宏利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呆了一会儿,他便向彼得告别,准备回到学校去,进行麦克方面的工作。

8
        宏利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他听到麦克的笑声从隔壁的大工作室里传了过来,便放下背包,转身走出办公室,来到隔壁的工作室。
  麦克正兴致勃勃地和他的实验助手比尔讨论明年夏季的实验。他们站在长桌旁,查看着摊开在桌面上的几张工作计划表,讨论着要做的试验的种类、数目,以及编排顺序。他们反反复复地斟酌了好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把实验都安排停当了。
  “好!这个夏天有足够的实验让你们忙的了!不够的话还可以多加几个!哈!哈!哈!哈!”麦克心里一高兴,便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他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来发散他多余的精力。笑够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身对他的助手说:“你们知道吗?明年夏天我们组里会来一个访问学者,他是北京大学的一个教授,打算来改进环保局的城市大气模型。他是环保局利用那笔国际交换学者的经费派到我们这儿来的,我们一分钱也不用花!而且,环保局要他把我最近搞出来的化学模型放进那个城市大气模型里。”说到这里,麦克忽然提高了声音,隔着十多尺的空间,向坐在里间办公室内的苏珊发出了问题:“苏珊!他来的日期已经定了吗?”
  “你说的他是指谁呢?”苏珊在电脑前忙着回复一封公函。她没注意麦克刚才的谈话,忽然听见麦克抛来的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便马上停下手,疑惑地问。
  “那个北京大学来的访问学者。”
  “哦!初定明年六月十五号。环保局的杰克森博士到时会作安排。”苏珊作了个简短的回答,又转回头去继续处理那封公函。
  “哦 !这太好了! 恭喜你, 麦克, 你又多了一个免费的助手了!”在旁边等了很久的宏利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机会,赶忙插口说。
  麦克刚才在讨论夏天的实验编排时就已经看到了宏利。只是他那时在忙,加上他就像任何大人物一样,早已经习惯了让人在旁边等着,因此不急着和宏利打招呼。现在听到宏利这些恰到好处,听来很顺耳的话,心里一高兴,便转过身子来,面向宏利。
  “嗨!宏利,你好!”麦克满脸笑容地说。“没错!托了环保局的福,这确实是个免费的助手!哈!哈!哈!哈!”
  “你刚才说,他是搞大气模型的,而且又打算改进环保局的城市大气模型。我可以想象,他要做的项目和我的研究一定有些关联,对吗?”
  “可以这么说!”麦克微笑地点了点头。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对了!宏利,你今天下午是不是和彼得见过面呢?”
  “对!我们还一起分析区域模型的结果。唉!说起这点,真令我感到很惊奇!”宏利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摇了摇头。这种故弄玄虚的悬疑,马上引起了在场的人对他的说话的兴趣。
  “怎么说呢?”麦克忍不住问。
  “信不信由你!他把模拟的结果印了厚厚的一叠,上面满满都是数目字!他就这么一页一页的翻,指着那些结果,对我解释模型的特点。老实说,他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可是我心里却有点怀疑他的解说,因为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数目字,我就是看不出他所说的特点!” 宏利很快地说着。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 特别强调地加了一句:“老实说,他的方法实在是太老旧了!”
  “哈!哈!哈!哈!”麦克瞧着宏利说话的神态,不禁大笑了起来。“这,就是很典型的代沟了!”
  “你是什么意思呢?”宏利疑惑地问。
  “你要知道,早在几年前,电脑绘图还没有普及,他那一代的科学家,靠的就是你说的那个方法。不像你们这一代,一开始就用电脑绘图!所以,你们这一代,当然就不会理解和珍惜他们那一代人的技术了!这就是代沟了!哈!哈!哈!哈!”
  听麦克这么一说,宏利心里暗暗高兴。他马上来个顺水推舟,装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说:“麦克,我想,我从他身上大概是学不到什么的了!我宁可跟着你学!依我看,你在模拟方面的知识一点也不比他差,而你的电脑知识不知比他强了几倍!这点我是绝对肯定的!与其浪费时间去和他讨论,我宁可用那段时间来向你多学些化学的机理。这对我的研究更有帮助,你说是吗?”
  “哈!哈!哈!哈!”麦克觉得宏利这番话非常受用,不禁乐开了怀。“你说的是不错,可是你至少要懂得怎么运行区域模型才行。”
  “这个并不难,我已经把模型装在这里的电脑上了。再过一两天我就会尝试运行一下,我相信是不会有大问题的。况且,如果真的是有问题的话,我还可以去问他呢!”宏利乘胜追击。
  “可是他确实需要学生的帮忙。你一走,他就没有助手了。”
  “麦克,我已经答应帮忙把电脑绘图软件装在他的电脑上,并教会他怎么应用。只要他一上手,我想短期内他是不需要助手的。”
  “你这样说也对。你已经说服我了!我会打电话和他讨论一下。”
  “谢谢你!”宏利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万万想不到,事情原来这么容易解决。早知道是这样,他根本就不用为这件事操心了。

9
        客人都差不多来齐了,他们大都集中在野餐桌附近,或是三三两两的交谈着,或是十几人一伙地围成圈子,听着少数几个所谓“集会之光”的健谈者在谈天说地。也有几个游离分子,在几个圈子之间徘徊,寻找认识的朋友或合自己心意的话题,才决定融入哪个谈话圈子。从那些个别的谈话圈子里,不时响起一阵阵的欢笑声。
  比尔用火钳子把腌好的肉一片一片地放在烤箱的火头上。放完一轮后,又拿起小刷子,蘸了蘸佐料,在肉片上一下一下地刷着。野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客人携带来的食物:大盘,小碟,大锅,小碗,干的,湿的,稠的,稀的,红的,绿的,讲究的,简便的,抢眼的,平淡的,应有尽有。
  从野餐桌向南眺望,进入眼帘的是一片辽阔的绿草地。三百尺外是一个小斜坡,斜坡尽头有一个池塘,池边种着几棵杨柳树。透过柳条的间隙,可以看到池边茂密的水草。池塘之外,是一片葱郁的树林。
  一群山羊悠闲地在远处的草地上吃草,时而低头啃嚼,时而抬头向四处张望。几只小羔羊紧紧缠着母羊,仰着小脸,张着小嘴,急切地吮吸着母羊的乳汁。偶尔,母羊似乎不耐烦而走开了,那些小羔羊一面发出乞怜的叫声,一面紧紧地跟在后头,使母羊不得不让步。
  仓房前聚着一群小黑鸡,闹哄哄在地上啄食。忽然不知从哪儿来了几只体型巨大的花鸡,横冲直撞地挤了过来,引起一阵骚动,也激起了小黑鸡的公愤。可是到头来还是强者取胜,弱者只好灰溜溜地到别处觅食。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麦克在,他很快便会成为谈话的焦点。这次也没例外。他正热烈地和约翰教授讨论着联邦政府削减经费的事。在他和约翰的身边,围了一圈听他们谈话的人。
  “……依我看,如果──我要特别强调这个如果──我们采取适当合理的措施的话,这次经费削减对我们的研究工作的影响并不会比想象中的大。不错,大多数的经费都缩减了,可是,你要知道,每项研究经费的预算开支中,有很大的一部份是付给系里的所谓间接费用。这些间接费用除了用来支付系里的水电费,管理费,维修费,以及其他杂费外,剩下的就由系里自由调度。说句实话,这些自由调度的钱,有一部分是用来补贴系里那些没有什么贡献的正教授的杂费开支。在经费充足的过去,大家都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现在经费有问题了,难道不是对那些教授施加一点压力的时候吗?”麦克高朗的声音增加了他的说服性。几个旁听的人都点了点头,其中点得最勤的是宏利。他特地选了一个麦克视线范围内的位置,以确保麦克注意到他这位热心的支持者。
  “麦克,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可是,要怎么去实行呢?”约翰用他惯常的轻声提出他的看法。“再说,你怎么决定哪些教授有贡献,哪些教授无贡献呢?比如,系主任要花不少时间在行政上,就不可能搞太多的研究了!”
  “系主任不算!他为整个系制定方向,搞运筹调度,而且又争取了不少经费,这些都是贡献!”麦克鼓圆了眼睛,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我指的是那几位升了正教授之后就没什么建树的人──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谁──他们得到的经费不但不足以支付他们的薪水,而且他们也不怎么教课;一两年就只出那么一篇无关痛痒的报告。最糟的那位──你知道我指的是谁──简直是什么屁事都不做!两年才和另一位教授合教那么一门课;至于研究经费和搞研究呢?零蛋一个!”说到这里,他用食指和拇指绕成一个圆圈,在眼前一比,又很快用力向前一甩,以表示自己的气愤。宏利也锁紧眉头,猛力地摇了摇头,恨不能和麦克同一个鼻孔出气。
  “麦克,你说的固然有道理,可是,那些都是过去很有建树的老教授啊!他们现在老了,精力衰退了,自然就不能像过去那么有贡献了!”约翰微皱着眉头,露出额上几道很深的皱纹。
  “他们现在能作出的最大的贡献,就是退休!以便腾出空位,让一些新血进来!”麦克仰起头,举起‘白得歪射’啤酒,向鼓圆的嘴里咕噜咕噜地灌了两大口,然后痛快地嘘了一口气,接着说:“我想我会在下次系里召开的会议中提出这个问题,当然,我得好好考虑一下怎么提才恰当。无论如何,当前的情况不能持续下去,否则所有想搞研究的人都会受到影响。”宏利一面不住的点头,一面举起手中的‘白得歪射’,昂起头来想学麦克的样咕噜咕噜地喝一两口,没想到却差点给呛住了。他急忙低下头来,用手掩着嘴,顺势咳了几下,及时掩饰住憋得通红的脸。
  “麦克,你觉得这次削减经费对学生和研究员会起什么样的影响呢?”站在一旁听着谈话的一个学生忽然插进来问了一句。他目前跟约翰搞研究。
  “这个问题很难说:短期内应该不会有大影响;近期内要看全系的教授能不能动员起来申请经费──如果做得到这点的话,我们就能够保持目前的局面,要不然,我们就只好减少招生和缩小研究工作;至于长期呢?没人能够预测!当然,以上只是概括的说法,个别教授有个别教授的情况,个别研究项目有个别研究项目的情况。一般说来,如果近期内就要结束或更新的项目,依我看就难免会受到或多或少的影响。总之,现在是所有的教授和研究员需要勤写研究经费提议书的时候了!”
  “麦克,我们这个研究组的情形怎样呢?”宏利从麦克的话中听出不太乐观的成份,便关心地问。他知道写研究经费提议书的事与他无关。他所关心的是他的薪水会不会受到影响。
  “我想不久就要终止一两个表现不好的学生的薪水。你是其中的一个,因为你经常都不在办公室搞研究!”麦克睁大眼睛紧盯着宏利,发现他的脸色霎时变白了,便忽然暴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别担心!宏利,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我们组里的经费在一年内应该不会有问题,你尽可放心!哈!哈!哈!哈!”站在一旁的吉米看见了麦克和宏利之间的这一幕,不禁莞尔一笑。吉米最近和宏利接触较多,对宏利的某些思想行为很不以为然。他很奇怪宏利既然当了研究生,却口口声声的说自己讨厌搞研究,宁可躲在家里睡懒觉或看录影带。然而,心地善良的吉米又不愿当面批评宏利,他宁可对宏利的行为采取一笑置之的态度。
  “哦!麦克,这可不是好玩的一件事!”宏利铁青着脸,用一种抗议的语气说。“我虽然没有每天都到办公室,可是我每天都在家里搞研究。你是知道的,我家里已经安装了一台个人电脑了!”他虽然知道麦克是在开玩笑,但是他却看到这种玩笑中潜藏着一种危机,觉得有澄清的必要。善于观颜察色的他,知道不给任何人留下把柄的重要。他一方面替自己辩护着,一面心里在嘀咕:到底麦克怎么知道呢?麦克自己不常到学校去,而且每次去的时候我也经常都在,按理他不太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的吧?除非有人告诉他!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是谁呢?
  正当宏利还在努力转动着脑筋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铛!铛!铛!”的响声。众人都转头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原来比尔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正用一把匙羹敲着手中的一个铁盘。看到众人都把头转过来了,他大声宣布:“肉都烤好了!大家都过来吃吧!”
  于是,谈话的人都散开了,开始在野餐桌的右边排成队,轮流拿起叠在桌上的纸盘,慢慢沿着桌旁移动身子,逐一把自己喜欢的食物放进盘里。拿了食物的人都三三两两地在树下的几张长凳或屋后的阳台上安顿了下来,或坐或站地一面吃一面谈话。

10
        宏利离开比尔的家后,一路上想着麦克对他开的那个玩笑。他认为麦克按理不会知道他不常到办公室的事,他觉得一定是有人暗中告发。那个人是谁呢?他知道麦克的学生很多,经常出入研究生办公室,用里边的电脑。不过那些学生大都没得到麦克的资助,也很少成天呆在办公室里,不太可能知道他的行踪。想来想去,他觉得最大的嫌疑还是吉米:首先,他是个认真的学生,很可能看不惯他对研究抱着吊儿郎当的态度;其次,他经常都在办公室里,对他的行踪知道得很清楚。
  想着想着,他不觉拐错了一条路。等他发现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出了三英里。
  “噢!屎!”他诅咒了一声。这个表达方式还是从麦克那儿学来的。再向前走了半英里,他终于看到前面有一条通往农家的石子路,便在那儿掉转车子,走回头路。他又回到刚才的十字路口,认清了方向,转入了正确的道路。几分钟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路标,知道他正走在周末钓鱼时经常走的路上,便放了心。
  他的思绪又回到刚才的那件事上。他想定了吉米是最大的嫌疑,便打算想办法去试探他。同时,他也决定采取亡羊补牢的办法,每天午后到办公室去,哪怕是摆个样子也好。他心想:这样一来,他就要牺牲一些午觉,少看几碟录影带,和少读几部武侠小说了!不过,正如武侠小说里经常提到的: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大事不妙了,还是谨慎小心、步步为营、稳打稳扎,方为上策!他历来对武侠小说中的一些陈词滥调有很大的僻好,现在发现自己竟然能运用自如,难免有点沾沾自喜。
  他转下车窗,把左手肘搁在窗沿。凉风阵阵吹了进来,吹在他那圆圆的脸上,吹开了锁紧的眉头,也吹散了心中的闷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注意到两旁绿意盎然的春色。

11
        宏利的太太坐在大厅里的一张双人沙发上看中文报,听到开门的声音,便放下手中的报纸,等宏利进了门,便开口说:“你回来啦!”进了门,太太就跟他打了个招呼。“野餐会举办得怎么样?东西好吃吗?”
  “还好。地方很大,养了一些羊和鸡,”宏利一面不太热心地应着,一面脱下鞋子,放在门后,又拖着拖鞋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真的?哎呀!我早就叫你带我同去!害我在家里没事做,寂寞得很呢!”她把身子一扭,娇媚地说。
  “我起初以为只欢迎组里的人,没想到也可以带朋友或家人去。对不起啦,别生气好吗?”宏利最欣赏他太太撒娇的样子,便把语气放温和,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抚摩着。“不过老实说,那些动物并没什么特别──不都是畜生嘛!”
  “你这张嘴就是会讲话!”她嘟了嘟嘴,把身体一歪,顺势躺在他的大腿上。她夺过了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一面伸出纤细的 手指, 在他的手臂上轻轻的 抚弄着, 一面含情脉脉地说:“对了!你还没回答我,食物好吃吗?”
  宏利本想告诉她食物是不错,却由于麦克的那个玩笑,使他倒了胃口。不过,看到躺在自己眼前的娇妻的爱怜的模样,他感到身体内一股无名的力量迅速地升腾起来了。
  “还好还好!”他口中支唔着,伸手绕过她的后颈,把她的上身支了起来,低下头去,对着她微张开的嘴唇,热烈地吻了起来。
  “走吧!我们到房里去吧!”他终于抬起头来,喘着气说。
  一阵翻云覆雨之后,宏利躺在床上,侧着身子看了看在身边沉睡的太太。他不能说不满足,可是总觉得有些不尽兴。刚才做得火热的时候,他要求她根据买来的性爱录影带上的某个样子来做,可是她觉得恶心,怎么也不肯答应。他知道她向来很顺从他,但做爱时就是不能突破心理障碍,往往使他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就因为这点,他有时心里有气,觉得他太太简直比过去他当兵时在妓院碰到的一些妓女还不如。
  唉!想起这点,使他联想起台北,联想起那里多姿多采的生活!他甚至有点后悔来美国了,更别说来到东南部这个保守的州!他想,要是当时硕士顺利顺利的话,他也许早就回台北工作了,哪里还会来到这个鬼地方呢!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又回到麦克身上。他想起麦克有意无意开的那个玩笑,心里忽然对他感到十分厌恶。
  哼!要不是博士学位控制在你手中,我睬都不睬你,更不用说拍你的马屁!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拍马屁这个词儿未免用得太露骨了些。可是很快又转念一想:为了得到博士学位,有什么不可以做的?拍拍马屁也实在是无伤大雅,即使过后心里难免会有些遗憾。不过,现实生活中的遗憾,可以用想象来弥补:麦克,你也别太神气!所谓风水轮流转,有朝一日,看你要不要倒过来拍我的马屁!想着想着,他似乎看到麦克像电视剧上看到的一位清朝大太监一样,卑微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一下一下地向他磕着头。想到这里,他不禁哧哧地笑了出来。
  睡眠中的太太似乎感觉到了床褥的震动,睁开惺忪的眼睛,声音含糊地说:“怎么?你这么快就醒了?不多睡……”她动了动身体,重新闭上了眼睛。
  宏利把眼光移到太太的身上。她刚才那一动,刚好把被单掀开了一角,露出了丰满的乳房。宏利贪婪地盯着那双随着呼吸而起落的乳房,觉得身体内的那股热劲又逐渐上升起来了。他凑进了太太,伸手摇了摇她裸露的肩膀。
  “做什么?……”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喃喃地说。
  “我想再来一次!”
  “什么?”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似乎不认识他的样子。
  这一来,她完全清醒了。

12
        宏利果然依照自己的计划,在每天午后一点半就来到办公室。最初几天,他为了克服午睡的习惯而颇费一番努力:如果办公室里有人,他会趁机和他们谈天;如果刚好没人,他便打开飞行模拟的电脑游戏来玩。他总是坐在那个朝门靠墙的座位,一看见有人进来,便会见机行事:如果进来的是学生,他会把电脑游戏缩小成小图形;如果进来的是麦克,他会即刻终止电脑游戏,使它在电脑上不留痕迹。
  这个新“半天制”实行之后的第二天,他便找到了一个试探吉米的机会。
  他婉转地谈起了麦克在比尔的野餐会上开的玩笑,一面皱着眉头,装成很不好受的样子,一面暗中观察吉米的反应。
  “依我看,那只不过是个玩笑罢了!”吉米平静地说。“不过,麦克这个人也很难说:有些事,他嘻嘻哈哈一阵就忘了;有些事,他却牢牢的记住。”
  “对呀!我就怕他牢牢的记住那件事!”宏利顺口搭着腔。然后,他一面注意吉米的表情,一面接着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他自己也不常来办公室,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呢?我就怕有些人不怀好意,暗中向他告发!”
  “这个……”吉米皱了皱眉头,低下头看着地面。宏利心中一震:哈!总算给我抓到了!一定是他!──正当宏利心里暗暗转着念头的时候,吉米抬起头来,接着说:“经你刚才那么一提,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大概在两三个星期前,麦克打电话给苏珊,说有事要找你谈话;苏珊到办公室找了你几次,都找不到你;隔天,麦克又打了几次电话来,你还是不在。我想,他大概是为了这事才不高兴吧!”
  经吉米这么一说,宏利才感到自己的失算。就是:根本没人告发他,是麦克自己在无意中发现的!他以小人之心,一直怀疑有人在暗地里做些对不起他的事。没想到问题是出在自己: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几天来,他错怪了别人,白费了心机,苦了自己。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他却也看出了吉米的为人,总算也不是一无所得。

13
        麦克在比尔的野餐会上对宏利开的那个玩笑,其实并不是完全无意的。他清楚地知道支持宏利的那笔研究经费只有四年的期限。现在已经过了两年了,宏利既然已经修完所有的必修课并通过了鉴定资格考试,麦克期望他积极搞研究,以便能及时提出报告写论文。
  从宏利在必修课及鉴定资格考试上的表现,他对宏利的能力已经心里有数。在理论上,他希望他所有的学生都是最优秀的。不过,他知道在现实生活中那是不可能的。对不同程度的学生,他多年来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采取了不同的做法:对吉米那类认真优秀的学生,他舍不得让他们走,总是想方设法把他们留久些;对宏利那类水平一般的学生,他只期望他们能在一定的期限内把研究搞完,毕业了事。
  撇开研究不谈,他个人倒是很喜欢宏利。他对宏利那种善解人意的能力,感到又迷惑又惊奇。他虽然在他的专业上已经享有崇高的地位,可是在日新月异的科学领域里,偶尔还会怀疑自己是否能永远赶在前头,保持领先的地位。宏利那些丰富多变的溢美之词,虽然不尽正确,可是在心里却很受用,往往能使他变得信心百倍起来。特别是宏利对他那种低声下气的态度,更提醒了他自己地位的重要。他不想知道宏利的那些话到底是否出于真心,他宁可把宏利对他的态度理解成对他由衷的尊敬,对他领导地位的一种带着虔诚的认可。毕竟,他奋斗了大半生,除了追求自己的兴趣,满足自己在科学求真上的好奇心,难道不也同时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成为人们仰慕的对象吗!想起这点,他甚至对宏利那种坦白表达他内心的仰慕之情的做法,感到格外的珍惜。他想,单凭这点,他就应该善待宏利,使他顺利得到学位。
  一般念博士学位的学生都有明确的目标和强烈的进取精神。令麦克惊奇的是,这两点在宏利身上似乎都很缺乏。他猜想这也许是由于宏利还年轻、性格还没定向的缘故。
  起初他并不知道宏利有这些缺点,因为每次到学校去时,他都看到宏利在办公室里用功。他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才发现宏利经常不在办公室。那时,他需要一些区域性的空气污染资料来撰写一份研究经费提议书,打电话到办公室找宏利找了几天还是不得要领,结果只好用现成的城市空气污染资料来代替。本来他心里很不高兴,可是想到宏利的好处,便决定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由于支持宏利的那笔经费只剩下两年,他必须确保宏利能在两年内搞出一些成果。他想,宏利算是很幸运的,因为他的研究范围基本上和吉米一样,只不过是在吉米的研究基础上进一步扩充罢了,加上宏利的研究数据也可以直接从彼得那儿得到,因此,他估计宏利应该能轻轻松松地过关。
  当然,麦克觉得自己也应该定期对宏利施加一些压力,以确保事情进展顺利。

14
        宏利习惯了新的作息时间之后,果然开始着手搞起研究来了。
  他用了四天的时间,把彼得搞研究用的区域模型装在麦克用科研经费新购置的大电脑上。又用了五天的时间,把在加州念硕士时用的电脑绘图软件也装置了起来。接着,他便开始尝试用电脑绘图软件来显示彼得的模拟结果。忙了两天,他终于把图形的格式设置弄好,成功地把结果展示在荧光屏上。
  不难想象,每当他有了一点小进展,他便不忘打电话向麦克汇报,绘声绘影地夸大他所解决的难题:“麦克,两天前那个大难题终于解决了!那些图形格式的设置真是棘手极了!搞得我两晚睡不好觉才搞出来!”
  三天后,他又打电话向麦克汇报:“麦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要我改动的那个图形终于改好了!我的天!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原来有这么复杂!还好我对这个软件有几年的经验,这个问题才能顺利解决。啊哈!换成别人,就不一定解决得了!”其实,这个问题是在他打了两次电话去询问加州的老同学后才解决的。这一点他当然对麦克只字不提。
  过了一星期,他又跑了三趟环保局,协助彼得把那套三个月前就应承的绘图软件装在局里的电脑上,并教会他应用绘图软件来分析模拟结果:“彼得,我没说错吧?用绘图软件来分析结果是比靠眼力来审查数目字容易得多啦!不是吗?我估计在你熟悉这个软件之后,你的分析工作一定能快上几倍!再也不需要任何助手了!”就这样,他用了这个四两拨千斤的方法,成功地摆脱了彼得,免除了当他的研究助手的义务。
  接着,他又凭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好言要求吉米改动他的分析程序,以便让程序读进区域模型的模拟结果:“吉米,我就请你帮我这个忙吧!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你一个人能帮我这个忙了!如果你不帮我的话,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哦,你说那是我份内的事?没错没错!可是,如果我不是忙得透不过气来的话,我也会自己动手去改你的程序。不过,你是知道的,彼得三两天就找我帮忙解决绘图软件的问题,麦克又一天到晚催我用你的程序来分析结果,而我每天又要忙着运行模拟程序,真是分不了身!你就看在同学的份上,帮我这个大忙吧!”吉米是个软心肠的大好人,经不起他这连珠炮似的攻击,果然义务为他忙了整整两个星期,帮他解决了这个大难题。
  这样一来,他所剩下的工作,便是改变模拟的初值和边缘条件,运行区域模型,然后分析结果。这项研究和他在加州念硕士时的研究基本相同,只是内容不一样罢了。
  他这项研究最难的环节,吉米已经替他做了。这项研究最繁琐的物色适当的输入数据的工作,也由彼得替他做了。他所剩下的工作,严格说起来只是属于硕士水平的研究。只不过他凭着他的口才赢得了麦克的心,因此使他能够轻易地咬上这块博士的大软饼。
  当其他学生在积极搞研究,努力充实自己,为将来的职业作好准备的时候,宏利却还是很轻松自在。
  平时早上在家里,他还是照样翻看订阅的中文报,看录像带,读武侠小说,或研究如何炒股票。
  下午来到办公室,他先检查前一天跑好的模拟结果,然后把它输入吉米的分析程序,再检查分析结果。由分析结果,他再改动一两个变量,作为当晚要跑的模拟的基础。至此,他当天的研究工作便算完成。剩下来的时间,他不是到隔邻的药剂系去找几个台湾学生闲聊,便是打电话给麦克,向他夸大报道他在研究方面的进展。此外,他也不忘定时打电话去查询股市行情,必要的话,作些小规模的买卖。
  周末他定时和台湾同学打篮球,偶尔也约一两个朋友到附近的一个大湖钓鱼。
  类似这样的博士研究生的生活,说多写意就有多写意。

15
        三个月后,宏利照例在约定的时间来到麦克家,把前一天运行的模拟结果与应用吉米的程序运算出来的分析结果拿来给麦克审查。
  麦克像平时那样,一面翻阅着结果,一面滔滔不绝地向宏利解释着。宏利频频点着头,嘴里不时“啊哈啊哈”地应着。
  一小时后,麦克停了下来,拿起杯垫上的杯子,把剩余的凉咖啡一口饮尽。宏利把纸张叠好放进背包,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开。
  “慢着,宏利。”麦克把空杯子放回杯垫上,说:“依我看,你已经有足够的模拟和分析结果了。我想,你是到了应该动手写博士论文的时候了。”
  “什么?你愿意让我写博士论文了?”宏利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起过去在加州念硕士的时候,必须运行一倍以上的模拟才得到指导教授的许可写硕士论文。他虽然知道他和麦克的关系很好,可是却没想到麦克竟然对他这么宽容。
  “怎么?你现在还不想写论文?好,你就多运行一百个模拟再写吧!哈!哈!哈!哈!”
  “哦,不是不是!”宏利忙不迭地说。“麦克,你让我写论文,是我最大的荣幸!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不想写呢?只是……”宏利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说:“我最近一直忙着运行模拟,搞得头都昏了,一时不知从何写起。你是否可以给我提供一些意见呢?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一言九鼎。你的话对我来说是具有同样的价值的!”
  宏利这些炉火纯青的恭维话,再次把麦克完全征服了。他兴致勃勃地从打印机上抽出一张白纸,然后一面详细地对宏利解释他对论文的要求,一面逐条为宏利列下论文的大纲,并告诉他只要根据那个大纲把论文写出来,要通过是不会有大问题的。说完后,他看见宏利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心里一乐,便忍不住再加了两句:“如果你还有疑问的话,不妨去看看吉米的硕士论文。那里面的一些论据,很有值得借鉴的地方。”
  离开麦克家的路上,宏利有如置身在彩云间似的,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说起来,他在麦克步步引导之下搞了三个月的模拟工作,便得到麦克的许可写论文了,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回事。他想,这也许应该归功于自己对麦克实行的攻心之术的成功吧!
  麦克同意让宏利开始写论文之事,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深谋远虑的结果。不久前他得知那位与他合作了二十多年,为他提供过无数研究经费的国家环保局官员打算在明年退休。这意味着他将来的研究经费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他很清楚环保局的情况,就是那位官员退休后腾出来的空缺迟早会给补上。与其让那个职位白白落在其他人身上,他决定设法利用他现有的关系,再配合上那位官员和彼得的影响力,把自己的学生安排到那个位子上去。
  他最初想到吉米,便约他来办公室,把情况告诉他。
  “你仔细考虑一下,吉米。能到国家环保局工作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依我看你是有十足的资格的:过去你曾在和平工作队服务,回国后又在加州环保局工作过,现在你又是一个准博士。有这种履历的人并不多。”
  “谢谢你,麦克。”听到麦克的称赞,吉米腼腆地笑了笑。随即他便收起笑容,正色地说:“就因为我曾在加州环保局工作过,使我对任何政府工作失尽了兴趣。我的理想是毕业后到加州的大学去搞研究。”
  麦克看到吉米语气坚决,便打消了再劝他的念头。他想,既然吉米打算走学术的道路,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他留在身边久一点,多完成几篇文章才让他毕业。
  于是麦克想起了他的第二选择宏利。起初他对宏利的学术能力感到有些犹豫,担心他应付不了环保局的工作。不过,一想起宏利那副圆滑的待人接物的本领,他觉得像环保局那样的官僚机构倒是很适合他。毕竟,麦克认识了不少在环保局里不做事、却杖着操纵经费去支使别人为他们做事的官员。这些官员出版的文章不仅不比其他实干的官员少,而且还经常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出现在那些文章上。
  想起这点,麦克觉得宏利是个适当不过的人选。于是,看在将来研究经费的份上,他决定让宏利开始写论文,以让他提早毕业,及时填上那位即将退休的官员腾出来的空缺。

16
        “你就帮忙一下嘛!能不能顺利写完论文,关系到我们两人的前途。你就好心帮帮忙嘛!你知道,我努力了好几天,才写出几段来。按照这样的速度,我要写上十年才会写完。你就高抬贵手,帮我写一写,或至少帮我修一修吧!你累的话,可以把晚餐交给我来煮。”
  “谁敢让你煮啊?你煮的东西我能吃得下吗?”
  “好好,说得对!说得对!我是关心你,想减轻你的负担嘛!”
  “你有的就是这张甜嘴!写是可以帮你写,可是你总得给我资料啊!”
  “有有有有!资料嘛,我已经准备了很多了。就在这个夹子里,你看你看,厚厚的一叠,够你写的了!”
  “哎呀!我看你这个人啊,总是避重就轻。你现在不写,将来到外边工作,你要怎么办嘛!”
  “将来?将来我得了博士,工作时,会有秘书替我捉笔。”
  “你想得真美!万一没有呢?”
  “没有也不要紧,我还有一个贤内助呢!古今中外的大人物中,有哪一个没有贤内助的呢?”
  “哎哟!你敢说我都不敢听噢!你不觉得脸红吗?”
  “这是事实嘛!”
  过去,宏利的太太平时早上上班,黄昏下班回家煮晚餐。在周末,她又得清理住家,把一周穿的衣服拿去公共洗衣间的洗衣机去清洗、烘乾,过后又得上百货商店购买一周的伙食。现在,除了工作和家务之外,她又要担负起起草论文的工作。她默默地做着这一切,为的是要帮助丈夫顺利完成学业,找到一份好工作,使她能早日辞掉工作呆在家里,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就像她母亲所做的那样。
  她对宏利那吊儿郎当的态度感到有些担心。她觉得宏利虽然很聪明,但却往往把聪明用在错误的地方──用在贪图省事、偷奸取巧的行径上。她有时也觉得他太幼稚,太缺乏上进心。就这一点上,他比她父亲差得太远了。她父亲早年来加州念书,毕业后在加州工作了几年,得了绿卡后回台湾开了一间进出口公司,来往于加州和台湾之间,十几年下来,业务蒸蒸日上。在她看来,像她父亲那样的人才真正是一个理想的丈夫: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全力以赴、直到成功为止,充份表现出他的能干和魄力。比起来,她丈夫的确是难望她父亲的项背。想到这点,她有时觉得很难过。
  她记得宏利在追求她的时候,给她的印象完全不是那样。那时她觉得他聪明活泼,头脑灵活,虽然那张嘴油滑了些,可是每次外出时,他对她照顾得那么无微不至,事事都想得那么周到,使她深受感动。
  她当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白马王子,觉得像他那样意气风发,对自己充满信心的人,将来一定会很有成就,能成为自己一个稳固的靠山。后来,他们的感情进一步发展,在他的苦苦追求下,她终于把自己完全交给他后,她又意外地发现他在床上是那么体贴,使她觉得自己十分幸福。
  不过,那是他们结婚前的情形。结婚后,情况有了改变。人们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话真是至理名言。结婚前她是被服务的对象,得到她未来丈夫无微不至的照顾。结婚后她却倒过来变成了服务的提供者,为了操持家务和服侍丈夫而忙。
  她个人在事业上完全没有野心。她目前在大学找的那份实验室工作,虽然和她的硕士学位有关,可是她的兴趣并不是在工作上,而是把它当成一种增加家庭收入和打发时间的手段。她在优裕的家庭中长大,从小看到母亲过着插插花、弹弹钢琴、照顾孩子的写意的日子,她觉得那样的生活,才是妇女所能达到的最理想的境界。
  结婚后,她有了隐忧。首先,她发现她丈夫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么有上进心。没错,他很有些小聪明,很善于取巧找捷径,不过,她下意识里总觉得那不是正道。
  自从担负起为宏利写论文的任务后,她的隐忧更加深了一层。她起初打算从宏利已经写好的开头那几段后面写起,可是看过之后,她很惊奇她丈夫的英文书写能力竟然那么差劲。错别字不说,文法更是一塌糊涂。她尝试改了几次,最后还是决定全盘放弃宏利所写的那些渣滓,自己重新开头。不过,她毕竟不是宏利的同行,对那些专用术语完全不熟悉,因此,她便要求宏利把他收集的资料先整理出大纲来,再由她补充润饰成文。偶尔她把意思弄错了,或用错了专用术语,宏利还老大不高兴地数落她一顿。
  “你是怎么的?已经讲了第三遍了,连这么简单的几个术语也搞不懂!”
  “你如果真有本事的话,为什么不自己写?你啊,你的英文简直是狗屁不通!见不得人!”她也给惹火了,便反唇相讥。
  这样一来一往,两人的火气便逐渐升腾了起来。
  当天晚上宏利在床上向她求和,她还气在心头,坚决不答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也赌气不再替宏利写论文。宏利见事情不妙,便好话说尽,还特地请她到餐馆吃了一顿烛光晚餐,算是向她陪罪,她才答应硬着头皮继续把论文写下去。

17
        宏利竟然毕业了!他不仅只花了三年就得到博士,而且一毕业就在国家环保局找到了一份工作!
  知道他底细的同学,对这件事无不啧啧称奇。他们平时看到宏利在麦克面前那副讨好的模样,打心里瞧不起他。没想到他竟然赶在他们的前头毕了业,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回事!
  当然,要在联邦政府机构工作,必须是美国公民才行。这点宏利早已有备无患:他当年选上拥有绿卡的太太,就是为了今天这一着。当年那个明智的选择,使他在毕业前便成了美国公民,赶上了这份麦克为他安排好的工作。
  宏利对这件事自然是乐不自禁。他首先看上的是局里提供的铁饭碗:作为联邦政府的雇员,除非犯了大错,他不用担心会被解雇。其次,根据过去经常来局里找彼得的经验,他看清楚在这种官僚气息浓厚的机构里,混日子的人多,能身处其间,对他来说可真是如鱼得水。
  果然,上班后不久,他发现一切正如他所料:整个环保局就像一个巨型的鱼缸,除了一批躲在缸底孜孜不倦地做着清理鱼缸的吸盘鱼之外,其余的便是大小不同,相貌各异,悠哉闲哉地来回游动的金鱼。偶尔最大只的那条金鱼游来了,那些中等体形的金鱼便会带着敬意游开。偶尔一条中等体形的金鱼游来了,那些更小的金鱼便会识相地让路。就这样层层相推,每条金鱼都知道自己在缸里适当的位置。它们心里都明白:虽然在缸内没什么实际的活干,可是对缸外的人而言,它们都具有一种观赏的价值。于是,它们便本能地来来回回地游动着,制造出一种忙碌活跃的景象,令缸外人觉得赏心悦目。
  与此同时,在一片金光闪闪的缸内世界的底层,有一群不起眼的吸盘鱼,正无声无息地做着清理鱼缸的工作,包括清除从那群金鱼的肛门里排泄出来的一条又一条长长的灰黑色的秽物。
  托了麦克和彼得的福,宏利一开始就是一条金鱼,虽然只是一条小小的金鱼。凭着他的灵性,他很快就学会了摆首摇尾、悠游自在地在缸里游泳的本领。
  如果说他有什么缺憾的话,就是他还是小鱼一条,必须时时刻刻让路给大鱼,有时也难免弄得他神经兮兮的。不过,他心里明白,只要他沉得住气,他总有长成大鱼的一天。想起到时看到其他小鱼忙着让路给他的情形,他心里说多舒畅服就有多舒畅。

18
        “我想问你的是,为什么这个项目全是我做的,可是这份报告却把你的名字放在第一位?”
  “你说得不完全对。这个项目的具体工作是由你做的,这点没错,啊哈。可是,我也做了一项更重要的工作,那就是付给你研究经费。没有这个,你什么也做不成。”
  “我不赞成你这样的说法。那些经费是政府拨给你们环保局,再由局里分摊给不同部门,再层层分摊下来,到了你的手里的。你并没有做什么‘重要’的工作,你是被动的从上头接到你的经费的,这点我知道得很清楚。”
  “吉米,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过去经费充足的时候也许是这样,可是现在经费那么紧张,大家都争着要。我这笔经费是经过一番努力才争取到的,这点我希望你能明白。”
  “宏利,你是知道的,我来这儿做博士后研究,是希望能出一些学术报告,以便能顺利到南加州大学去执教。要不是这样,我是不会计较排名的。”
  “这点我明白,吉米。可你也要替我想一想,我在这里也受到出报告的压力。我希望你能谅解。”
  把吉米安排来做他的助手,一半是他的要求,一半是麦克从中拉线的结果。吉米在宏利到环保局工作两年后才得到博士学位。他本来计划到加州的大学找一份研究教授的的职位,不过一时还找不到机会。吉米知道宏利的底细,因此起初很不愿意到他那儿去作博士后研究。可是麦克基于宏利为他提供经费的理由,施加压力使吉米就范。
  吉米万没想到宏利过去利用他的研究成果才得到博士学位,如今又凭着职位抢夺了他的研究成果,硬把他自己的名字排在前头。他万万想不到宏利竟然如此卑鄙。伤心之余,他决定尽早到南加州大学去,即使从最低的博士后研究助手做起,也比继续呆在这儿强。
  眼看吉米颓丧的背影在环保局的玻璃大门外消失后,宏利回到了办公室。他眼睁睁地对着电脑荧光屏发呆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的把视转移到桌上的小台钟上。当他明白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后,便急忙坐起身来,把手伸向电脑的键盘。他打算在股市闭市前,上网去查看早上买进的股票到底升了多少。
  忙了一阵之后,他把身体往椅背一靠,随即习惯性地把十指扣在一起,伸向天空,枕在脑后。
  他禁不住露齿而笑,两条腿一开一合地摇摆了起来。

200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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