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我的车子
潘佳营●著
在美国的小城住惯了,自然对新加坡这样一个熙来攘往的大城市感到很不习惯。然而这种不习惯的感觉,随着前几次的到访,已经冲淡了许多。唯有这次豪华汽车的激增,却是我还不能适应的一个新因素。
作为现代文明的一种标志,汽车可说是备受人们喜爱。然而新加坡人对汽车的喜爱,比起堪称汽车王国子民的美国人来,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美国人爱车是相当有名的。十多年前几个大城市为了减少空气污染,曾经提出一些限制车辆进入市区的方案,结果都遭到强烈的反对而不了了之。政府只好在改进汽油和电力上下功夫,希望能找出良方,既减少空气污染,又照顾到美国人对汽车的偏好。不过,能不能成功,还是八字没一撇,说不准。
美国人再爱车,也不过把它当成一种工具。十多年来,美国国内销路最大的,莫过于福特牌的小卡车。这种车子以经济耐用见称。开车子的,有在贫穷线上挣扎的人,也有亿万资产的大富翁。当然,最多的还是夹在中间的中产阶级。平时开这种卡车上班,走在路上并不比一般轿车逊色。周末的时候,把露营用具、钓鱼工具、独木舟或小船往车后斗内一搁,便能自由自在地去享受一两天的户外生活,羡煞了那些轿车的拥有者。
美国人只把车当成一种工具,也可以从他们不勤洗车上看出来。在新加坡的时候,我经常很惊讶新加坡人车内的清洁。有佣人的家庭不用说,没佣人的,也会自己动手把车内打扫得一尘不染。比起新加坡人的车子来,美国人的车简直是一个大垃圾箱。偶尔和美国同事出去吃午饭,打开他们的车门,总得等他们把座位上堆着的录音带、书本、衣服等杂物挪到后座去,才可能坐下。如果后座也要坐人的话,那些杂物便会被挪到踏脚的一隅。如果连那儿也腾不出位子,他们便会打开后车厢,把那些杂物一股脑丢了进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真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忘了哪一位作家说过,一群人呆在同一间屋子里久了,脸孔也会变得一样。在美国呆了那么多年,我对汽车的态度也变得和美国人一样了。
“哎呀!原来你的车子是这么老爷的!”
说话的是比较年轻的那位。我站起身来,向说话的人看了一眼,刚好看到他的瘦脸上,有一个张得失去了比例的大嘴。那副尊容,使我想起那些张着大口,在非洲河上称雄称霸的河马。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回自己的车上,发现在那个退了色的小车顶上,竟然布满了斑斑驳驳的铁锈。我顿时明白了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典型的讲究外观排场的新加坡人,耳根不免发热了起来。
我当时还是一个穷留学生,那辆小车是几年前为了转校才特地买的,只花了六百五十元。在这之前我是骑了四年的自行车,四季不断,即使在冰天雪地的冬季也是如此。以那么便宜的价钱买到那辆小车子,而且它又迢迢千里地帮我把满车的书籍杂物驮到新校园,单是这点就应该给它记个大功。几年来,只要我一踩油门,它就很勤谨地转动轮子,把我送到我要去的地方,一次也没失误。我不敢嫌弃它的外貌,而它也以忠实可靠的服务来回报我。我们的关系虽然说不上如胶似漆,但也说得上是情投意合。没想到,经我的亲戚那么一说,我觉得它的确是很苍老了。
说苍老,它也驮着我们四个人,在美国东岸著名的蓝岭山上的旅游胜地上上下下走了千多里路,任劳任怨。那趟旅行回来后,我把车子停在宿舍前的停车位上,那位亲戚从后座伸过头来对我说:“其实你这辆车还是蛮不错的!”
不过,岁月不留车,它的确是老了。那两位亲戚回国后不到一年,我那辆车子就开始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最糟糕的是,有一天我发现它的排气管竟然裂了一个大洞。我用铁线绑,用漆泥塞,都不太管用。自此以后,它的脾气变得暴躁了:只要轻轻地踩一下油门,它便会轰的发出一声咆哮。它也变得不老实了:就好像说话多,做事少的人一样,它声音变大,路却跑得慢了。说真的,它的日子看来是不长的了。
刚推门进去,一位穿着笔挺西装的汽车售卖员便马上走了过来,把我引到一张桌子前,示意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来。他问明我要的车子之后,便有意避开价钱不谈,先开口问:
“你要不要把旧车卖给我们呢?”
“要的。”
“你想卖多少?”
“一千元。”
虽然那辆车在几年前只花了我六百五十元,而且那时车身还相当光亮,排气管上也没有额外的装饰物……不过,谁能怪我呢?我毕竟是从新加坡来的呀!况且,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在美国百业中最臭名昭彰的汽车售卖员呢!
“你的车是不是停在那儿的那辆蓝色小宏大·细微呢?”
“是的,”我回答,虽然心里不太喜欢他那个小字。显然,我的车子刚一进车行,我的一举一动早就给人盯着了。
“看来不值那么多钱。不过,可以让我开开看吗?”他很有礼貌地问。
“当然!”我把钥匙给了他。
十分钟后他回到桌前,把钥匙交还给我。
“很抱歉,你那辆车顶多值一百元。”说话时,他脸上挂着一种本来应该是放肆的大笑,可是却被强压下来,变成了不可能比这更甜美的微笑。我心里明白,他一定是看到排气管上所绑的线了。
“一百元!我送给朋友,他还会郑重的谢谢我呢!一百元不卖!”
我并不是存心吓唬他,因为我知道当学生的──特别是那些得不到资助的学生──可以有多穷。有过这样一则笑话:一个穷学生从朋友那儿得了一辆只能后退的汽车,开了一年之后,竟在倒车大比赛中得了冠军,结果用那笔奖金买了一辆崭新的跑车。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终于以两百五十元的价钱,把旧车的钥匙交给了那位售卖员。他也以少过七千元的价钱,把新车的钥匙交给了我。
在美国没汽车是不行的,特别是在找工作的时候。有了翻车的经验,这次咬了咬牙根,向银行借了钱,买了一辆万多元比较稳当的新车子。还好不久就找到了工作,再也不必像先前那样为金钱而胆战心惊了,便心安理得地开起那辆万多元的车子来。
起初还一个月洗一次车,但很快就变成一年洗一次了。其他时候也有洗,只不过靠的纯粹是天然的力量──雨水。
记得有一次,我用车子载几个同事到公司对面的旅馆去共进年终酬谢雇员的午餐。回公司的时候,一位女同事在下车前,带着一种叹息的语气说了一句话:
“哎!我想我应该叫我的女儿去洗洗她的车子了!”
美国的青少年是很令父母头疼的,她的女儿当时已经十七岁,平时我听惯了她对女儿的抱怨,因此一点也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当天快回到家的时候,我把着方向盘,无意中想起了那位女同事的话。我心中忽然有了某种顿悟,一股寒流像闪电一般从脑门袭了下来,直传到我的脚底,使我全身不觉战栗了一下。一回到家,我马上跳下车,打开后座的门,朝里边一看,不觉面红耳赤了起来:如果说美国人的车像个垃圾箱的话,我的车简直成了个粪坑!而粪坑的制造人,是我那个念小学四年级的,以在泥坑里打滚玩球为乐的儿子。这就是他的杰作:在车子后座上,涂满了又黄又黑的泥迹;在前座的椅背的背上,印满了又黑又黄的鞋印;在踏脚板上,堆满了纸屑和糖果棒。
当下我用吸尘机吸,用刷子刷,用湿布擦,整整忙了一小时,才把车子清理到不会使自己难堪的地步。第二天,我特地到那位女同事的办公室去,郑重地对她说:
“谢谢你以那么委婉的方式提醒我去清理我的车子。昨天我花了一小时,才把车子洗干净。欢迎你有机会再坐坐我的车子,我可以担保你的感觉一定会比昨天好得多!”
她以中年妇人固有的含蓄,微笑地点了点头,接受了我的道谢。
那次在新加坡,我怀着好奇的心情,期待着能坐上那辆十六万元车子的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辆鲜红色、在赤道的炎阳下熠熠生辉、热得像一团烈火、令人看了心跳马上加速的车子。外型是流线的,轮胎是油亮的,还有那玻璃,哼!不用说水迹,就连灰尘也不敢在上头停留。一打开车门,便袭来一阵令人舒服的冷香。往车座上一坐,十六万元的汽车就是特别能讨好屁股。扭开收音机,声音是无比的清晰。跑在路上的时候,似乎特别能吸引路人的眼光,就差没把他们的眼珠子也吸了过来。坐在这种车子内兜风,我的头不知不觉地抬高了,我的嘴角也自然而然地向下弯了,如果再加上一副墨镜,恐怕我和车子就要被邀请去拍一张造型照了。
这辆车子诚然给我带来了很愉快的经验,可是在心中的深处,我总觉得它似曾相识,只是怎么也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我们在某个小贩中心停了下来,叫了椰子水。
“你的车这么贵,是付现款还是向银行贷款?”我问十六万元的车主。
“当然是贷款啦,这不是个小数目。不过,我已经付清了。”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
“为什么你要买这么贵的车子呢?是不是有钱没处花?”我故意开玩笑地说。我过去时常因为直肠直肚而给自己惹来不少麻烦,吃了很多次亏后,我终于学会了在提出可能令人尴尬的问题时,不妨用开玩笑的语气,虽然我的玩笑经常还是显得很生硬。
“当然不是。你知道吗?现在新加坡的汽车都很贵,我这辆车只其实很普通,还说不上是名牌呢!其实,我这辆车是日本的宏大·阿阔,只不过是安上英国的牌子罢了。”
宏大·阿阔!──不就是我那辆曾经沦为粪坑的车子吗?怪不得我总觉得它似曾相识!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感觉和来的时候是很不一样的:我盯着路人,他们却没有把羡慕的眼光投在我坐的车子上;我细听了一下收音机,听出了刚才没留意到的噪音;我看了看挡风玻璃,竟然发现上面黏着一只死昆虫,就在扫水器的下面;我移了移身子,发现我的屁股和座位之间的关系,已经没有先前那么亲昵了。
人的感觉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是靠不住的。
见面的地点是在他家。一进栅门,就看见车道上停着一辆“大小眼”的名牌车。和他握手的时候,他只是不轻不重地把我的手上握了一下。刚坐下,名片就递过来了。一般的名片,只是一张小卡,上面简略地写上姓名,公司,营业性质,联络资讯。他的名片却比常见的大一倍,折成两折,除了一般名片上都有的联络资讯之外,还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公司提供的服务和经营的电子设备。我看了半天,还没看出一个名堂来。心想:即使是美国的跨国公司,营业范围也大概没他的广吧!
“怎么样?你有什么意见吗?”也许我的眼光在名片上停留得太久了,他忍不住问。
“很不错,看来你的生意做得很大!”我赶忙赞赏地点了点头。
“那里那里,再过一年,我还要把营业范围再扩大一倍!”他仰起头,露出那种坐名牌车的人才会有的微笑。
“哦,那太好了!”我赶忙吞下含在口中的茶水,以免给呛住了。看来,明年这个世界上又注定要多了一间跨国公司了。
“怎么样,你打算回新加坡工作吗?依我看,新加坡最好!钱容易赚,机会又多!我敢打赌,在美国一定没有这么多机会!”他的脸抬得比刚才更高,两个嘴角向下垂着,鼻翼两边露出两条很明显的鼻沟。能摆出这副嘴脸的人,说话一定是错不了的。
“我在那边蛮好的,工作称心,待遇又不错。”大概受了他的神情的威胁,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太有把握了。
他忽然亲密地抓住我的一只手臂,眼睛睁得老大,把整个圆脸孔凑了过来,以一种说悄悄话的声音说:“你可以告诉我你每个月赚多少钱吗?”
“这……是一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我把身子侧向一边,希望能离得他远一点。大白天里要和人说悄悄话,是我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在美国,人们一般不询问彼此的薪水,特别是在同一个部门里工作的同事。因为一旦说了出来,至少有一方心里会不好受。
“哈哈哈……”他大声笑了起来。从我的反应里,他推测我在美国一定捞得不怎么出色。看了看我,他又继续说:“你不说也无所谓。不过,你几时想回来工作,就告诉我一声,我的公司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
我们又谈了一些索然无味的话。过了不久,他好象惊醒似地说:“哎呀!时间不早了!我应该到公司去一趟!你──可以再多坐一会,陪我妈妈说说话!”
我乘着这个机会站起身来向他告辞。他陪我走出大门,有意无意地在他那辆名牌汽车旁停了下来。他右手提着公事包,左手在车顶上轻轻地、怜惜似地磕了几下,滑溜溜的眼珠子在我和他的车子之间忙碌地来回奔跑,似乎在对我说:“你看吧!看看我的车子!不容易呀!要拥有一辆名牌车,是很不容易的呀!”看到我始终对他的车子不感兴趣,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唉!这辆车是两年前公司成立的时候买的,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两年了!唉!看来,明年又得换一辆新车了!新的款型已经出来了,比这款更好看!”
我感到纳罕:“大小眼”之后,是“三只眼”呢?还是“独眼龙”?
走出圆脸亲戚的家时,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了。我生来怕热,在温带住了多年之后,对赤道毒热的阳光更是吃不消。走到我妹妹的车子的时候,我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他的话不能全信,要打折扣!”坐上车后,妹妹提醒我说。
回到妹妹的家,我换下汗水湿透的衣服,穿上了便装。当我正要把换下的衣服交给菲律宾佣人的时候,无意中摸到了衣袋里的一件东西。我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圆脸亲戚给我的那张名片。在我身上的热气和汗水的夹攻下,那张名片上的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我心里觉得奇怪,新加坡的印刷技术应该是很有水准的,这张名片为什么会这么差劲呢?我仔细审视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那张名片,原来是用电脑的激光打印机打印出来的!这个发现使我感到很疑惑:他开的是名牌车,为什么不把名片交给印刷厂去处理呢?
到现在我还想不通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次的集会是在其中一个朋友的家。和前一次的集会,相隔了九年。话自然是很多的。起初只是探索着,带着几分拘谨。几句话下来,找到了过去共同的语言,往日的笑声很快便回到了谈话中。
令我很惊奇的是,新加坡那么小,他们却似乎不常见面,异口同声说是托了我的福,大家才能相聚。慢慢的我听出了原因:有家庭的,都忙着挑起生活的担子,松懈不得;有子女的,都忙着孩子的教育,想把自己过去失去的,寄托在下一代的身上;即使是单身的,也都战战兢兢,想在不断上涨的物价洪水中,把头保持在水面上。
我们谈了很多,恨不能把过去九年未谈的都补回来。谈话中,不知谁提起了近年来车价猛涨的事。
“唉!自从实行了COE后,我们那些本来没车的人就要‘死给它’了!”一位朋友感慨地说。“死给它”三个字是用闽南话说的,刚好和COE谐音。
“什么是COE呢?”我不解地问。
“那是英文缩写,意思是拥车证。”另一位朋友解释。“在本地,每辆车进口后本来就课了很重的税,现在再加上COE,价钱就变得更离谱了!”
很快的,大家都围绕着COE的问题谈论了起来,场面一下子变得很热烈,似乎有群情沸腾的危险。我静静的听着,终于明白了一部普普通通的宏大·阿阔会摇身变成十六万元的车子的原因。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着美国国会某次为了增加一项微不足道的税收而展开冗长而激烈的辩论的情景;那项税收的提案结果还是以失败告终。像拥车证这种能影响成千上万人的措施,在美国是绝对不可能实行的。也许,这是西方民主不适合东方国情的一个明证吧?
我作了一个快速的调查,发现除了少数几个人外,大多数不是买不起车子,便是因供不起而最后不得不放弃车子。
“那么你们怎么解决交通的问题呢?”我问那些无车阶级。
“我搭巴士上下班。”
“我骑摩托车。”
“我乘地铁。”
“上下班或去不太远的地方,我都尽量骑脚车。去远的地方,才乘地铁或巴士。”
我绕到屋前,不知不觉地在那辆一度沦为粪坑的车子前停了下来。阔别了四个星期,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我不禁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如果它有幸去新加坡镀金的话,它的身价将会马上提升到十六万!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了一种想把它好好清洗一番的冲动。我正想转身到屋前去把洗车的胶管接上,无意中却看见了黑压压的乌云笼罩的天空。我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这里又不是新加坡!既然快要下雨了,洗车的事,还是再拜托老天爷去办吧!
1999年12月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