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科学家


两个科学家


潘佳营●著


  在大学校园的南边,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双向公路。如果从大学出发,朝南开了约五哩,便会进入人烟稀疏的乡下地区。这时出现在路旁的,除了是绵延不绝的树林外,便是零星的农田或牧场,以及远近点缀在田间或牧场上的乡间小屋。这种景色很自然的给人带来一种悠闲安适的感觉,也很容易激起人们对恬静的乡间生活的向往。
  清晨七点,丹尼从大学开了一辆红色的小卡车,在这条宛延起伏的小路上飞奔。这辆卡车是大学供野外实验人员专用的。他把收音机的声量调得高高的,上面正播放着吵杂的重型打击乐。他一只手握着驾驶盘,另一只手随着音乐的节奏在驾驶盘上轻轻的拍着。四年来他已经在这条路上来回开了至少有两百次,对这条路可说是了如指掌。他知道哪一段路有一个急转弯,哪一段路有晨雾,哪一段路是鹿群经常出没的地方,哪一段路有大斜坡,能令那辆陈旧的小卡车挣扎气喘,哪一段路有下山的陡坡,能使他和车子都为之振奋。
  丹尼有一头亚麻色的头发,卷曲蓬松。两道长而弯曲的眉毛下,是一对非常迷人的大眼睛。他留着一撮仅仅盖住上唇和下巴的浓胡子,两颊却刮得乾乾净净;这样一来,他即有净脸人的利落,也有大胡子的轻松。配上他那副英俊的脸庞,他具有一种很吸引人的魅力──一种文雅和旷达巧妙地混合的魅力。
  他本来是医科预备班的学生。由于他生性好问,对不明白的事物都要寻根究底。有一次,他把某位医学系教授问得很不高兴,便训诫他应该多记事实少发问。这样的训诫把他惹火了,一气之下,他放弃了学医,转读自然历史系。
  在偶然的机会下,他在学校的布告栏上看见麦克教授的征聘广告。抱着可以支付学费和房租的动机,他便前去应徵。面试的时候,麦克对这位嘻痞士打扮、蓄长发留长胡子、弃医从文的学生有点怀疑,便问他:
  “你会不会滴定?”
  “忘了!”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可是我有这个──”他竖起食指在自己的脑门上点了几下。“而且我的手很灵巧,不会轻易打破你的器皿!”
  凭了这几句话,麦克要了他。四年下来,事实证明麦克作了非常明智的决定。不说别的,丹尼已经一改过去嘻痞士的形象:剃掉野草似的络腮胡子,只留下上唇和下巴的那一撮。不过,话说回来,麦克对丹尼的仪表其实一点也不在乎。他所关心的,是丹尼的其他优点:他不只实验做得精细,而且还阅读广泛,知识渊博;在学术讨论上,他往往能像注入一股清流一般,给麦克提供一种全新角度的看法。
  走了十多哩路后,车子来到了熟悉的小岔口。他放慢车速,转进左边的一条小路。走了约一哩之后,又转进右边的一条碎石路,终于在一间绛红色的木板钉成的仓库前停下车来。从右边的车窗望出去,比尔的蓝色的小卡车还停在五步外的一棵大树旁。他伸手把放在长车座右边的纸箱拉了过来,打开车门跳下车,把纸箱捧在胸前,绕到车门的外侧,用屁股使劲往后一顶,车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他回头一望,刚好看到车窗上那块久已发松的玻璃被震得摇了两下。他不禁扑哧一笑,对自己的屁股功感到十分满意,便带着微笑,朝仓库后面十步外的一间白木屋走去。
  来到木屋门口,他提起左腿顶住箱子,腾出右手把门拧开。一进了门,他便把箱子放在靠门的一张小桌上。
  “嗨,丹尼,回来啦!”像堰鼠出穴一样,比尔的头从荧光屏后升了上来,和他打了一个招呼。
  “我把座标纸和电脑打印纸都带来了!两个气体钢瓶──二氧化氮和一氧化氮──还在车上!我先把座标纸装到那台后备采样机上,再来装电脑打印纸。等大家都有空了,才去搬那两个钢瓶,”丹尼带着惯有的急躁一面说,一面从箱子里拿出一大卷座标纸。
  “电脑纸由我来装,”比尔说着就起身走了过来。
  他们忙了一阵,很快就把座标纸和电脑打印纸都装好。
  “现在能不能去拿那两个钢瓶呢?”
  “再没有更适当的时候了!”比尔回答。
  他们一起来到红仓库前。比尔打开锁头,开了门。丹尼走进去,从墙角拉出一台两轮手推车,便跟在比尔后头,朝红卡车走去。在两人紧密的合作下,他们把那两个气体钢瓶推到白屋侧旁的一间小隔间里,也把小隔间里的两个空钢瓶推到红卡车上。
  在那间小隔间的对面,有一个形状很特殊的建筑物。乍看起来,它很像一个两面倾斜的屋顶,然而铺在屋顶上的并不是砖瓦或隔水板,而是透明的塑料薄膜,这点使它看起来又有点像一座暖房。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是美国少数几座专供做大气化学实验的户外烟雾箱之一,由当时还很年轻的麦克教授一手设计建立起来的。二十多年来,从这个烟雾箱收集的大量资料,对大气化学的发展起了颇大的推动作用。开始的几年,麦克花了很大的心血去改进实验过程和实验器材,终于实现了整个实验过程的自动化;即节省人力,也减少人为的错误,更提高了实验的精度。后来,麦克找到了比尔这个可靠的助手,便把大部份实验工作交给了比尔,自己把全副精力用在大气化学电脑模型的改进上。简单地说,他打算创造一个理想的大气化学模型,把它编成电脑程序,以让电脑的模拟结果和烟雾箱的实验结果相符和。这样的大气化学模型,如果配上气象条件,便能模拟空气污染的现象,找出最适当的控制方法。
  比尔完全没让麦克失望,得了博士学位后便留下来帮麦克。十多年来,他在夏季勤勤恳恳地搞实验,在其他季节里细心地整理数据。他那任劳任怨,不怕单调,不辞劳苦的态度,很使人惊讶和佩服。他身高六尺六寸,站直起来像一个大树桐,树桐顶端安着一个带孩子气脸庞的头颅。大概由于身材魁梧,受到较大的空气阻力,使他的动作比一般人缓慢。偶尔麦克心情不好,他也要承受麦克忽然暴发起来的斥责。由于麦克又矮又胖,斥责比尔的时候,要抬头仰脸,向上瞪眼,才够上他的高度。比尔在这种欠佳的时刻,经常会默默不作声,低头半超脱地任由眼底下那粒大圆球又叫又跳的,直到那粒圆球自己泄了气为止。
  把气体钢瓶处理好后,比尔和丹尼回到了白屋里。
  “呵──”坐下来后,比尔打了一个哈欠。“累死我啦!凌晨两点到现在还没休息过。看来是喝杯咖啡的时候了!”比尔起身走到咖啡机前,替自己倒了一杯。
  “呵──,呵──”比尔的一个哈欠,勾起了丹尼两个更长更响的哈欠。丹尼也拿了自己的杯子,去寻求咖啡的帮忙。
  有好一阵子两人都默默不出声,尽情地享受着又香又浓又苦又涩的上等哥仑比亚黑咖啡。屋子里除了机器和电脑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外,便是他们两人一下又一下地和自己的杯子接吻的声音。托咖啡因之福,半杯下肚后,他们都精神了许多。
  “你觉得今天的实验做得如何?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丹尼先打破沉默。
  “一直都很顺利。清早你离开这儿到学校去拿配备不久,自动采样机就启动了。你刚进来前我还检查了一下电脑上的资料,一切都正常。”
  “那太好了,”丹尼在比尔隔邻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顺手按了两下眼前的电脑键盘,打进了一个指令;荧光屏上出现了几行数目字。一分钟后,一排新数目字在最底下的一行自动显示了出来,把荧光屏上原有的数目字都推上一行。丹尼对那些数目字端详了一阵,发现采样机测出来的几样化合物的浓度都很正常。
  看来又是顺利的一天。顺利意味着单调,单调意味着无聊;而治疗无聊的最好的方法,便是无边无际的聊天。他们谈起天气,谈起球赛,谈起比尔着迷的“星际冒险”科学幻想电视连续集。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周末我将和珍尼到山上去采宝石。听说那个地方的宝石的种类多着呢!举凡红宝石,蓝宝石,黑宝石,翡翠,石英,玛瑙,……应有尽有!”一谈起宝石,比尔的眼睛马上发亮了。
  玩赏宝石是他最大的业余消遣。起初,他只限于收集。后来,他到某间技术学校上了一门宝石加工课之后,便买了一台磨石机,周末没事时,就把自己采集来的宝石加工打磨一番。
  “那太好了!”丹尼微笑地附和着。虽然他对宝石没比尔那么着迷,但在比尔的影响下,也多少有了一点兴趣。他家大厅的壁炉架上,就摆着几块比尔送的磨得精亮的宝石。
  “我家里那些采来的粗石都快给我磨完了,再不去多采一些回来的话,我周末就没事干了。你知道,在打磨石头的时候什么杂念都没有,你只一心一意的看着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在你手上慢慢的变成亮闪闪的宝贝;那是多么好的一种享受啊!”
  “对,确实是这样,创造往往能给人带来最大的快乐,”丹尼应和着,伸手拿起杯子正想放到嘴边喝一口,忽然举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还没得到咖啡滋润的口却张得老大。他指着荧光屏,顿了一秒才喊出声来:“噢!不对!比尔,你过来看看!那些浓度的读数不太对劲!”
  比尔坐在他那张带轮子的椅子上,很快地用脚在地上划了两下,把自己连同那张椅子划了过来。根据经验,他知道这是移动他那高大沉重身体的最有效的方法。
  “是不太对劲,也许在哪儿漏了气,”他看了一下说。“好,你检查里头的设备,我检查外头的烟雾箱,谁先发现毛病就通知对方。”他的动作虽然比常人缓慢,在紧急的时刻做起决策来却能当机立断。
  说着,比尔就从角头的一个小橱里拿出一个手提电灯来,从白屋的后门绕到室外的烟雾箱去了。
  丹尼也即刻站起身来,走到屋内当中的一张宽四尺长二十来尺的桌子前。这张长桌的上头有一个结构颇为复杂的木架,长度和桌子相当。穿插在木架之间的有三十来个直径不同、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透明的玻璃管子:有的弯弯曲曲地扭在一起,有的在长管壁上开了无数的口子,每个口子都接上一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塑料管。在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管子的天地里,至少有四百个大大小小的接口,要一个一个去检查是不可能的。丹尼只能根据过去的经验,从最可能出错的地方先查起。
  他查了一遍之后,结果是一无所得。正当他凝神想检查另一组接口的时候,比尔喘着气半跑进来了。他两手乌黑,背后,肩膀上和头发里都扎着几根干草,带着孩子气的脸庞涨得通红,见了丹尼就说:“我想我找到问题了!烟雾箱底下的一根塑料管子上有一个约三寸长的裂口,不过看起来并不太严重。我猜想用强力胶一补,再用万能胶带扎起来就没事了。”
  “是进口还是出口的管子呢?”
  “谢谢上帝!是出口!要不然这个实验就要报销了!”
  比尔弯下身子,从角头的小橱里拿了一罐强力胶和一卷万能胶带就又转身出去了。
  “你要不要来看看?”刚跨出门口,他转过身来问。
  “好的,我也想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丹尼跟在比尔的后头,来到了烟雾箱前。
  “就在里面靠中间的地方,”比尔指着底下一片显然是刚才被他的身体压平了的草堆说。接着,他便把身体斜躺在地上,指着放在烟雾箱底部那盏手提电灯对丹尼说:“你顺着灯光向上看,在最右边的那个管子就是出问题的地方。”
  “哦!我看见了。我的上帝!那个裂口是那么小,又在里头,你怎么找到呢?”
  “一半是运气,一半是因为这里的管子不太复杂。”
  说着,比尔便仰天躺在地上,以仰泳的姿势慢慢的把硕大的身体移了进去。借着灯光,他小心地把强力胶涂在裂缝上。等了约两分钟,才开始用万能胶带把裂缝处扎上。他一面做一面说,以便让等在外头的丹尼知道进展。把一切都做妥当后,他像毛虫一样把身体一节一节地退了出来,站直了身子。原先长在背上和后脑头发里的干草,一下子茂盛了许多。
  进了白屋,他们马上来到电脑前。看了一阵,发现几样化合物的浓度都有逐渐增加的现象,再等了五分钟,终于对显示出来的浓度感到满意。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相对一笑,举起右手互相对拍了一下,一齐开口说:“好──哇!”
  “喝杯咖啡庆祝一下吧!我刚才剩下的那半杯已经冷了。”丹尼提议。
  “好,应该的!”
  不久,他们又各自一杯在手,不着边际地聊了起来。这次聊的,是比宝石柔软而又丑陋得多的东西──丹尼家那只瞎了一只眼睛,可是却很会追逐飞盘的老狗。

200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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