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


决定


潘佳营●著


1
        林浩坐在写字台前聚精会神地修改论文。他逐字审查打印出来的稿子,看到不满意的字句,便提起手中的圆珠笔,不客气地划上一道横线,然后添上适当的新字句。碰到较大的改动,他便把修改过的句子或段落写在白边上。他的神态,就好像盘旋在空中的雄鹰一样,用锐利的眼睛注视着地面上的一切,一旦发现到猎物,便以闪电般的速度俯冲下来,伸出利爪把猎物一把揪起。他的猎物,就是那些不顺畅或晦涩的句子;他的利爪,就是手上的那只笔。

  一道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落在稿子上。他觉得有点刺眼,便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窗外是落成不久的一栋大楼,红色的砖,配上一排长长的染色玻璃。这栋新楼是由他所在的旧楼扩建而成,虽然比旧楼新颖得多,在建筑风格上却和旧楼很协调。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都快五年了,”他沉思着。

  他记得刚来的时候,新楼还未建。那时窗外对着的,是一棵二十来尺高的枫树。他特别记得那一年秋天,他就坐在同一个位子上从窗口看出去,赫然发现窗外那棵本来是绿意盎然的枫树,已经换上了鲜红的秋装,在澄澈的秋空和明亮的阳光下,发出一片夺目的红光,在微风中一闪一闪的,好像着了火一样。

  四年前他来到这所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现在他的博士研究已经接近尾声了。如果一切顺利,他希望在年底能通过答辩。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每天都辛勤地赶写论文。他急切地希望能早日结束这段漫长的穷学生的生活,到大公司或研究所去工作。过去他曾经梦想在毕业后留在大学当教授。他明白这条路很不容易走,必须挨过多年待遇低和工作繁重的阶段,才能有机会逐步晋升到教授的地位。对于原本有这个志向的他,这一切都可以忍受;然而,最后使他决定放弃这条路的,是他与指导教授麦克欠佳的关系。

  麦克聪明能干,头脑灵活,研究经费充足,这一切都是留下来和他一起搞研究的有利条件。然而麦克漂浮不定的性格──他有开放大度的一面,也有任性自私的一面──却是林浩所难以忍受的;特别是麦克那种幼稚爱出风头以及几乎是病态的需要人奉承的缺点,更是他所厌恶的。要林浩搞研究,他很愿意;要他去阿谀奉承讨人欢心,他办不到,也不屑一为。

  有几次麦克觉得自己在研究方面有某些突破,便高兴地跑来系里大说特说一番。他那副兴奋的模样,和一个三岁小孩忽然意外地找到丢失的糖果差不多。由于麦克能说会道,因此一开起口来,身边总会围上不少凑热闹的听众:有些听众很认真,会从头听到尾;有些只是点头陪笑,随时准备喝彩;有些还没听完,便忙着祝贺他又有了新的发现;有些一面听一面彼此暗中交换眼色,并不时偷偷瞥视手表,似乎想估计这次他一口气能讲多久;更有一些经常选择站在他的背后,一旦发现他的话开始重复,失去了新鲜感,便会半躬着腰,尽量想把自己缩得小小的,轻手轻脚地溜开。

  林浩经常会静静的站在一旁,仔细琢磨麦克的每一句话。等他说完了,而且赞美的声音平息下来之后,他会提出一两个尖锐的问题,问麦克有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往往问得很不合时宜,因为这或多或少起着一种泼冷水的作用。麦克有几次为此感到很不高兴。不过,后来事实证明林浩的怀疑是有根据的,麦克几次所谓的突破其实是片面的。因此,麦克虽然不喜欢林浩深沉的性格,心里却很欣赏他。毕竟,林浩是少数在学术上能创新意,向他提出挑战的学生。

  照射在稿子上的光线比刚才更强烈了,照得林浩的眼睛有点刺痛。他起身把挂在窗上的百叶窗帘放了下来,又坐回原位,继续修改。
  终于把最后一页改完了。他把身体往椅背一靠,伸了一个懒腰。他觉得眼睛有点刺痛,便取下眼镜,用手指在内眼角轻轻揉了几圈,又重新把眼镜戴上,坐直身子。
  “把最后这一章在电脑上改完后,就可以交给麦克审查了。如果得到他的同意,也许年尾就可以答辩了。”林浩沉吟着,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把厚厚的一叠稿子叠整齐,再把桌上的黄色磁碟盒往稿子上一搁,一起捧到二楼的公共电脑室去。


2
        在电脑上把论文修好之后,林浩把改动过的章节用激光打印机印了一份。他从头到尾再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任何章节,便把厚厚一叠的论文装进一个大信封里,交给麦克的女秘书苏珊,要求她转交给麦克。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照常在每天中午准时到学校的游泳池去游泳。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风雨无阻,像机器一样的精确。一些组里的研究生有时会在背后开玩笑说:“看,林浩刚提着袋子到游泳池去了,不用说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啦!”

  游泳回来后,他照例吃了两块奶酪面包,便回到办公室的电脑前。他偶尔跑动一下电脑程序,偶尔又加上一两段无关痛痒的注解,或把程序的一些句子排得更整齐美观些。总之,他是没事找事做。他心中惦记的是麦克对他的论文的反应。

  他碰过麦克两次。第一次麦克说他很忙,还没时间看。第二次则他说他刚开始看,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林浩知道麦克一向很忙,心里虽然想催一催他,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他就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的度过了一个星期。终于有一天下午,麦克走进研究生办公室,对坐在电脑前的林浩说:“你过一会儿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

  “哦,好的。你看过论文了吗?”

  “看过了。”

  “你觉得怎么样?”

  “基本上是没有问题。不过,我有一些事想和你谈谈。就这样:三点半你到新楼的办公室去,那儿比较安静些,方便谈话,”麦克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林浩一听他说论文基本上没问题,心上的一块大石头马上就落了下来。他想,麦克要谈的应该是一些细枝末节方面的修改,这是很正常的,因为他虽然为论文费了很多心血,但总有疏忽的地方,要旁观者才能看得清。

  林浩准时在三点半来到麦克的办公室。门关着,他轻轻地敲了几下。

  “进来。”麦克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林浩打开门走了进去。正迟疑着是否要把门带上,麦克就在这时开口说:“请把门关上。”

  由于这栋新楼在三个月前才开始启用,办公室里的一切设备都是新的。朝门的那一面墙有一面开得很低的连墙大窗。从窗口看下去,可以看见旧楼地面层的研究生办公室的西窗,林浩靠窗的那张桌子也隐约可见。麦克的桌子面向门口,桌子左边的墙上挂着一面白色的塑料写字板,板的下边是一个突出约两寸的带着长槽的铝边,上面放着几支颜色笔和一个一面是丝绒的擦子。桌子右面靠墙的地方,是一排书架,书架上几乎是空荡荡的。麦克喜欢在家里工作,因此把重要的书籍和参考文件都放在家里。这间办公室是他来系里上课,办杂事或见学生时用的。

  麦克指着桌旁的一张椅子,示意林浩坐下。接着,他便从放在桌旁的公事包里取出林浩的文稿,放在桌面上。

  他一页一页的翻着,看到有红笔写的改正或批语时,他就解释一番。正如林浩所猜测的,那些批语或改正都是针对一些小细节而作的。从整体来看,论文本身并没有严重的缺陷或遗漏。过了不久,麦克便把最后一个批语解释完了。他一面把论文稿叠好,一面说:

  “总的来说,这篇论文是写得不错的。其实,你英文表达能力之强,使我感到惊奇,这在外国学生中是不多见的。至于研究方面,我想你提出的方法是相当有创新的意义的。当然,任何一个有创新意义的研究,都需要经过长期的补充和考证,才能够最终得到众人的采纳。很多科学家都是经过长期的努力,才能建立起自己的一番事业,为科学作出贡献。”他顿了一顿,看了林浩一眼,发现他不动声色,便继续说:“我觉得你的研究很有发展的潜能。你所做的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如果你留下来继续搞研究的话,你在这方面是能够建立起一番事业来的。像这样的研究,要得到研究经费不难。你觉得怎样呢?”

  林浩心里觉得不妙。他夜以继日,一天工作近十六小时,为的就是要早日离开学校。要他留下来继续搞研究,他真的是很不愿意。加上麦克没有说明要以什么身份留下来。如果要他像麦克的长期助手比尔那样,得到博士学位之后留了下来,无声无息任劳任怨地工作,还得不时忍受麦克突如其来的责备,他自认自己没有那份能耐。如果是以助理教授的身份留下来,虽然情况会好一些,但是他早已死了这一条心。

  “麦克,”林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老实对你说,我……我其实不太想继续呆在学校。我希望能早日到外边……我的意思是大公司或研究所去……去工作。”每当他意识到会和麦克意见相左的时候,他讲话总是结结巴巴的。

  “你要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机会。不是每个学生都有这个机会的,”麦克扬起 眉毛,用一种近乎挑衅的眼光直视着林浩。

  “这点我知道。但是,我……我真的不太想继续留在学校搞研究。”

  “这件事你不必马上作出决定。你可以好好考虑几天再告诉我,”麦克的眼光还是固执地停留在林浩的脸上。

  “其实这个问题我早就考虑过了,我的理想是到大公司或研究所去,”林浩抬起头来。“麦克,如果我的论文写得好,你觉得我在年尾是否能答辩呢?”

  “哦,这还早着呢。你要知道,你的研究只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麦克的语气马上变得冷冰冰的。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我的论文写得很好吗?”

  “你的论文是写得不错,可是你的研究还只是一个开始,”麦克的嘴角动了一下,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这个回答。

  “麦克,你总不能要我解决天底下所有的问题之后才让我毕业吧?”林浩感觉到麦克简直是在耍手段了。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麦克咧嘴笑了。在林浩看来,这种笑好像是猫儿逮住了老鼠之后,对老鼠露出的笑容一样。“我是说,你的论文有深度的问题。”

  “这怎么可能呢?我不是在论文里提供了多方面的论证吗?而且我还花了很多精力编了一个很有用而且难度很大的电脑程序。你也知道那个程序的结果很强的支持了论文提出的重要的论点。你看,我发现问题,作出假设,寻找证据,验证了我的假设,然后作出了结论──这不就是完成了整个科学的论证过程吗?”林浩觉得理直气壮,说话也流利起来了。

  “对,这一切都没错,但是你所作的假设有太大的局限性,这就影响到你的论文的深度。”麦克终于动用了最犀利的武器。他知道这样的话是很难反驳的,虽然他心里明白所有的假设都是在排除一些不稳定或没代表性的条件之后才成立的;换句话说,所有的假设都有一定的局限性。为了不想让林浩有反驳的机会,他又加上一句:“你要明白,支持你研究的那一笔经费还有一年多才结束──也就是说,你还要继续做一些研究才成。”

  林浩顿时感到浑身的筋骨像解散了似的,一时答不出话来。

  “好,你把这份论文根据我刚才提的意见去改一下。同时,我希望你好好的去想一想刚才我提出的留下来做研究工作的问题,”麦克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林浩从麦克手中接过了论文,颓然地走出了麦克的办公室。他低着头回到研究生办公室,把论文往背包里一塞,便背起背包离开了。

  他一面走一面回想刚才在麦克的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过去他曾经听过许多教授不让学生毕业,以便长期利用廉价而又有创造力的研究生的故事。想不到这样的事竟然也发生在他的身上了。他感觉到麦克很可恶。他也觉得所有那些对无助的研究生做出这类卑鄙的事的教授都很可恶。他现在才深深的体会到为什么只有少数美国人成功地念完博士学位:他们多数都念到一半就知难而退了。只有外国学生──那些可怜的外国学生──为了求生存,不得不忍受种种屈辱,在历尽艰辛之后才终于熬出头来。如果他是一个美国人,碰上刚才的事,他很可能会一走了之,跟博士学位绝了缘。然而他是外国人,他想在这里立足,他没有太多的选择。他需要学位,他不能让努力得来的成果轻易地失去。他不能失败, 他迢迢千里从地球的另一边来到这里, 不是为了接受失败!况且,他当时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才离开那个使他伤透了心的小岛国,回去已经不是他的选择,他必须勇往直前,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为自己和自己的后代闯出一条新路。

  然而,现在要怎么办呢?还继续跟那个无赖工作下去吗?……不做下去又怎么行呢?他操着生杀大权啊!……他咬着牙根,把搁在风衣的两个口袋里的拳头捏得紧紧的。


3
        麦克一星期有三天在家里工作。与林浩谈话后的第二天,是他在家工作的日子。

  吃过早餐后,他拿着一杯咖啡走进书房,在房中央的那张靠背旋转椅上坐了下来。对着旋转椅的是一张两尺宽六尺长的工作台,上面放着两台电脑和一台激光打印机。靠右边的那台电脑主要用来做文字处理,左边的那台电脑主要用来跑程序及编程序,激光打印机则是两台电脑共用。

  工作台对面四尺外的墙边,立着三个并排的书架,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书籍。工作台左边三尺外,靠门的那堵墙边,也立着两个书架。

  旋转椅的右边,是一面悬挂着百叶帘的窗口,通过半开的帘子空隙,可以看到屋前的马路和对面住家的深褐色的砖房。靠窗的墙上挂着一份月历,上面印着仪态万千的半裸沙滩女郎的照片。

  麦克呷了一口咖啡,然后把杯子放在置于两台电脑之间的一个皮杯垫上。他穿着一件宽松的长袖汗衫,一件蓝色牛仔裤,双脚套上白色的袜子。这是他在家工作时惯常的装束。

  他想起前天搁置下来的一份研究经费提议书,决定在今天早上继续写下去。这份提议书将在两星期后呈到环保局去。如果成功的话,将能得到一笔数目颇大的经费,足以支付两年的研究费用。他对得到这笔研究经费有九成的把握,因为掌管那笔经费的环保局官员和他有十多年的合作关系,而且目前这个研究项目可以说是上一个项目的延续。尽管具有这些优势,他对提议书还是非常认真的。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宣传──或更贴切地说,是炫耀──自己学识,成就,见解的机会,也是替自己和整个研究组刊登出去的一个广告。学术界崇尚的谦虚和保守,在他看来只不过是僵化陈腐的代名词,和他那不墨守成规的天性格格不入。

  一半由于他的才干,一半也由于他那恬不知耻的自我吹嘘,他每年所得的经费是系里最高的。这点使他在系里占着一个很崇高的地位。有了研究经费,就能吸引更多的研究生;有了更多的研究生,就能发表更多的研究报告;有了更多的研究报告,就能拥有更大的名气;有了更大的名气,就能吸引到更多的经费。谁能达到这个良性的循环,谁便奠定了学术上的地位。对于麦克来说,他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实现了这个良性的循环。

  比起那些后进,他是幸运得多了。他得到博士学位的时候,刚好系里一个老教授退休而腾出了一个空缺,他便留下来当上助理教授。两年后,由于他独力为系里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电脑系统,在一致的推荐下,他很快就提升到副教授的职位。那时他才二十八岁。不久,他又建立起一个独特的实验设备,自此以后经费便源源不绝。五年后他便升到了正教授的职位。对不少人来说,升为正教授便等于得了个颠扑不破的铁饭碗,使他们很快就在学术上瘫痪下来,再也搞不出什么出色的研究了。然而麦克却不是这样。他天生一股强烈的求知欲,加上精力旺盛,又在一颗炽热的虚荣心的支撑下,使他能继续孜孜不倦地在科学的领域里探寻新知。

  以他目前的地位,他完全可以倚老卖老,在系里或甚至院里当上一个不太需要脑力而却威风显赫的行政职位。然而智力过人的他却看得很清楚:这种职位虽然能满足他的虚荣心,却需要他牺牲使他沉迷的学术研究,把时间花在无谓的运筹管理上。他不愿意作这个牺牲!他宁可在无边无际的知识海洋里扬帆,凭着自己的意志和兴趣,去寻找一个又一个人迹未到的荒岛,在那儿自由自在地考察和探索,然后骄傲地在航海志上记录自己的发现。诚然,在汪洋里航行会是很寂寞的,也会是危机四伏的,然而以他的智慧、意志和经验,他相信他能带领下属度过一切危机,克服一切困难。就像一个开明的船长,他欢迎所有能干的人来他的船上见习,也毫不吝啬地把一切本领教给他们。然而他也像一个独裁的船长,毫不含糊地要求船上所有的人都服从他的权威。他不至于像一些残暴的船长,动辄把不服从他命令的下属抛进海里,可是他会使他们的日子不好过,迫使他们忍无可忍而最终自动离船他去。

  他的智慧和经验,已经使他处于无往不利的地位。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成功,习惯了由成功带来的荣誉,赞扬,甚至奉承。他觉得这些都是他应得的。他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作出了那么大的努力,当然有十足的权利去享受这些劳动的果实。渐渐的他也习惯了以自己为中心,也越来越需要下s属的顺从。他的每一项成功,似乎都支持了这一点:顺从我的意愿去做,对大家都有好处;逆着我的意愿去做,只有把事情弄糟,自讨苦吃。碰到不顺从的下属,他会毫不客气地作出警告或威胁。他从来不花时间去找出不顺从的原因,更不会相信他自己武断的行为是下属不满的原因。对于林浩,他一直都很欣赏,觉得他是一个可以造就的人才,然而如果林浩坚持己见的话,只能怪他咎由自取。他觉得他已经给了林浩足够的暗示,如果林浩放聪明一点,就会按照他的意思去做。

  把咖啡杯子放在杯垫上后,麦克把身子移近右边那台电脑。他很快就找到了那篇没写完的提议书,把它打开在一个文字处理软件里。他扫视了一下大纲,便窜到文件的最后一段,仔细读了一遍。沉思了片刻,他的手指忽然在键盘上飞跃了起来,快得像钢琴家在弹奏六十四分音符组成的快曲。随着手指的动作,原本白色背景的视窗,很快就添上了一行行的黑字。五分钟后,这些黑字像倾巢的蚂蚁一样,填满了整个视窗。


4
        林浩一夜没好睡,可是隔天早上他还是一早就来到办公室。他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只不过早来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时间一到,他的两条腿就自动把他送来了,完全不需要经过大脑的批准。牛顿力学第一定律的后半段说:凡是动了的物体如果没有受到外力的干扰,就会不断的动下去;这点对林浩来说是完全正确的。

  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之后,林浩心里空空洞洞的。要做些什么呢?他也说不上来。有一点他倒是很清楚:他不愿再想昨天的事,也不想马上答复麦克。他只想把那件事暂时放在脑后,以便让他的潜意识能有充分的时间去斟酌各方面的利弊。他在大学本科的心理学课堂上第一次认识到潜意识的功能,以后在生活上碰到难题,他都自觉的避免去作无谓的胡思乱想,尽量放松自己,让潜意识去发挥它的作用。这种类似欲擒故纵的做法,往往能使那些难题迎刃而解。

  “先泡杯茶再说吧!”迟疑了一阵,他自言自语地说。随即站起身来,走到东墙的一张小桌前,拿起电水壶到走廊上的饮水机去装水,又折返把它放回小桌上,插上电插头。

  他又回到刚才的位子,出神地望着对面的那栋新楼。由于时间还早,阳光只照到新楼的最顶层,底下四层还笼罩在旧楼的阴影中。不时有三两个人从两栋楼之间的庭院走过,消失在左边的门廊里。这些人很明显的分成两大类:那些衣着比较随便,背着背包的是学生;那些衣着比较整齐,空着手或提着手提包的则是大学的教授或职员。

  庭院的地上铺着六角形的粗面红地砖,整齐地摆出蜜蜂窝似的图案。靠着新楼的墙脚有两个高约一尺半的长方形的花坛,相距约有十来尺,上面种着常青灌木和叶子已经变红的南天竹。南天竹的枝头上垂挂着一串串鲜红色的珍珠般的果实,在绛红色细长叶子的衬托下显得非常艳丽。几个学生分别坐在花坛边沿的平台上。有的低头看书,有的忙着做作业,有的则在闲谈。

  水开了。他跳起身,快步走到小桌前,把插头抽出来,拿起水壶走回自己的桌前。他从桌子的第二个抽屉里拿出茶叶罐,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小撮茶叶,放进杯子里,然后小心地把热水倒进去。袅袅的轻烟从杯子里升起,空气里洋溢着一股茶的清香。他不禁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忽然想起几天前在一本电脑杂志的目录上看到几篇介绍电脑绘图新技巧的文章,觉得不妨趁这个机会仔细看一看。他把搜索的视线投向桌子左边的书架,在第二格找到了那本杂志,便伸长左手,在屁股不离椅子的情况下把那本杂志抓了过来。他打开了目录,翻到正确的页数,便专心阅读起来。

  快看完第一篇文章时,电话响了起来。

  “哈罗,林浩,”是达格的声音。“要不要游泳?”用的是很生硬的华语。

  “要,中午过来吧。”

  达格三年前在俄勒冈大学得到博士学位,毕业后到瑞士的一个研究所工作了两年半。回国后他一心一意想走学术的道路,目前跟着系里的一位教授搞研究工作,希望不久能够升为助理教授。实验不忙时,他经常会和林浩一起去游泳,渐渐的,他们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我们去游泳,现在。”达格这句生硬的华语果然在正午时分准时在林浩的耳边响起来了。
  林浩从书架的底层抓起一个塑料袋,便起身和达格一起离开办公室。他们穿过长走廊,从旧楼的侧门走了出去。


5
        已经是十一月中旬,空气中透着阵阵的清凉。四天前的一场风雨把大部份还留在树上的枯叶都打下来了,只剩下少数几棵树木,还像守财奴似的,固执地紧抓着几片残存的枯叶不放。虽然是正午,阳光却是倾斜的,无力地从光秃芜杂的枝头上照射下来,把杂乱的影子投在甬道上。这所大学坐落在一座绿意盎然的山上,大部份的建筑都是红砖砌成的,在众多参天古木的掩映下,整个校园就像一座大公园一样。建筑物之间的甬道也都是用红砖铺成的,由于维修保养得当,虽然经过长时间的千踩万踏,还是显得很簇新。

  他们过了马路,顺着甬道信步走着。开始是一段下坡路,前面五十步外是一个向右的转弯。

  “你知道吗?昨天麦克和我谈过话,他基本上不愿让我在年底毕业。”快走到转弯处时,林浩终于开口了。

  “哦!真的?”达格吃惊地瞅着林浩。“你是否可以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林浩把昨天在麦克的办公室里的谈话约略地说了一遍。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达格看了林浩一眼。

  “我目前还不知道怎么办,我正为着这件事烦恼呢!”林浩皱了皱眉头。“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但不晓得能不能行得通:我想先答应麦克留下来,等通过了答辩之后,便暗中开始找工作,找到之后便离开。你觉得如何?”

  “不,这不是个好主意,”达格沉思了一阵,摇了摇头说。“如果你这样做的话,肯定会和他彻底闹翻。你要明白,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指导教授的推荐信是非常重要的。不管你多么不情愿,你都不应该和他闹翻,要不然只会害了你自己。如果你答应他留下来,你应该明明白白的跟他谈清楚条件;如果你不愿意留下来,你也应该对他直说。”

  “这么说,我实在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林浩的脸色霎时变白了,嘴唇微微抖着。

  “不,留或不留,完全可以由你自己决定。”

  “可是,如果不留的话,他很可能不让我毕业。”

  “依我看他不会这么做。他只是不舍得让你那么快就离开罢了。你想想看:支持你的那笔经费用完了,他还能不让你走吗?”

  一阵嘹亮的钟声忽然从右面二十步外的钟楼上传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抬头向钟楼顶端的大时钟望了一眼,正是十二点十五分。这座钟楼由红砖筑成,有五六层楼高,是这所大学的代表建筑之一。方形楼底的四周种了几环五尺高的常青灌木,团团的围成了一个大圆圈。楼底四边都各有一排红砖铺成的走道,作放射状地伸向四方,把环状的灌木割成整齐美观的图案。楼底的外围铺着两圈圆形的红砖甬道,把灌木进一步分隔成内中外三层。这样的布局,使钟楼附近带上了几分迷宫的味道。

  等钟声停下来之后,他们又继续边走边谈。

  “好,据你刚才所说,如果我不愿意留下来,那么在那笔支持我的经费用完之后,他最终还是会让我毕业。如果我愿意留下来的话,你说情形会怎样呢?”

  “至少有两种可能。首先,他也许会协助你得到助理教授的职位。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可能会让你尽早毕业,然后和你联名申请新的经费,以便支持你的研究和支付你的薪水。当然,在你这方面来说,你必需要有走学术道路的志向。另一种可能是他只希望你在毕业后留下来当一两年博士后研究员。在这种情形下,他也会让你提早毕业,不过毕业后你有义务在他的手下继续搞研究工作,直到那笔经费所规定的研究工作做完为止。当然,你可以在期限满之前的六个月到一年的时间内开始找工作。不过,你有责任把规定的研究工作做完后才离开。”

  经达格这么一说,林浩对教授与研究员之间的关系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心里也宽松了许多。不久他们也来到了游泳池。

  到走廊的服务台领了毛巾后,他们到更衣室换上了泳裤,便穿过更衣室的后门来到了游泳池边。五十米长的游泳池坐落于体育馆右侧一个由钢骨建成的巨型建筑物里。顶端有几片巨大的透明玻璃,向南的那面墙开着几扇巨型的落地玻璃窗。这些窗口大方地把外面的阳光迎了进来,把整个室内照得亮堂堂的。游泳池上浮着十一排由绳子串成长排的浮标,把池面分割成十二条泳道。游泳的人都很规矩地在各自泳道的界限内靠右来回绕着圈子游,就好像这里靠右边行驶的双线公路交通一样。 
 
  来到了池边,林浩选定了一个人少的泳道后便一头栽进水里,以蝶泳的姿势游到对岸后再折了回来。他喘了几口气,一面举高双手,一左一右地作了几下侧身弯腰运动,直到气喘平息下来为止。这是他习惯性的暖身运动。把游泳眼镜调正后,他作了几下深呼吸,放平了身体,两脚往泳池墙壁上一蹬,便开始了他惯常的一公里自由式。他双腿很有节奏地上下摆动,两手不急不缓地向前划着,很快就把整个身心都投在游泳上了:均匀的呼吸,富于节奏性的动作,温柔地按摩着肌肤的流水,轻微的身体的浮沉,水中吹气时发出的水泡声,手掌切入水面时的击水声……这一切都像催眠一样,把他带进了一个幻觉的世界里──一个浅蓝色的世界,一个晶莹透澈的流体的世界,一个单纯而又生机勃勃的世界,一个无休无止地运动翻腾的世界……

  游了约有五百米,林浩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的潜意识似乎在暗地理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达格刚才的那一番话。为了不干扰他的潜意识的运作,他加快了速度向前游着。终于完成了预订的一公里的自由式。他在池边停了一阵,等呼吸平缓下来之后,抬头张望,发现达格正在不远处朝对岸的方向游去。他看了一下手表,知道时间还充裕,便又继续游了两百米蛙泳。游完后他又四处张望寻找达格,发现他刚离开游泳池。他马上跳出水面,追上去和达格打了一下招呼,便一起并肩走向更衣室。

  走回办公室的路上,达格兴致勃勃地谈起了他最近做的实验。林浩微笑地听着,偶尔也问了一两个问题。和平常一样,他们在旧楼的研究生办公室前分了手:林浩走进办公室,达格继续通过走廊朝新楼的方向走去。

  吃完午餐后,林浩已经做了最后的决定。

  他看了一下手表,知道麦克这时正在家里工作。决定性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他把手放在电话的听筒上,停了几秒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提起听筒,按了麦克的号码。

  “哈罗,”听筒传来了麦克的声音。

  “哈罗,麦克,我是林浩,你好!”林浩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我想谈谈昨天你要我考虑的问题……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很抱歉,我没有兴趣继续留在学校搞研究。”

  “哦!……”接着是几秒钟的沉寂,然后传来麦克冷冷的声音。“如果这是你最后的决定的话,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你的这个决定使我感到非常失望……好吧,过几天我们应该开个会,讨论一下你下一步的研究工作……再见。”

  放下电话后,林浩愣了几分钟。心想:这个决定是不是明智的呢?从麦克的语气听来,他确实是很失望的。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太绝情了呢?麦克虽然有时候很自私很专横,可是他也有很慷慨大度的时候;他虽然有很可笑的爱出风头的虚荣心,可是他也是个头脑灵活,很有创见的人;而且,他毕竟是一个颇有名望的学者啊!自己这样做,是不是自动放弃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呢?想着想着,林浩不觉又拿起了听筒,想再打个电话给麦克,告诉他自己改变主意想留下来了。不过,他很快又回想起麦克昨天那副咄咄逼人的神气,那令人心寒的得意的微笑……他终于把听筒放了回去。

200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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